引子：
过了一天又一天。
过了一年又一年。
火小气终究没有再等到小青蛇。
“小青蛇大概死了吧？”火娘子说。
火小气摇摇头。
“那她怎么还不来见我们？”
“她渡劫成仙了。”
一
“去吧，这次莫要再回头哩——。”
把蛇从怀里取出来，放在草丛里，看着它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火小气轻幽幽说了一句。那蛇竟似听懂了一般，“滋溜”一声，遁入草丛深处。火小气听得草丛里有声音响起，便起身走了。没走多远他又折了回来，回到刚才放蛇的地方，环顾左右确定蛇确已离开，他才长吁一口气。
已近秋日，草木渐凋，放眼望去，草地里的草末梢已经开始泛黄，想到从今往后的日里夜间再也看不到小蛇俏丽模样，火小气不由感叹：“天凉好个秋。”
算起来，这已经是火小气第三次往外送蛇了，这次为了断掉蛇的念想，他送得比上一次还要远。每一次蛇都会重新回到火小气身边，火小气看到它回来，又是开心，又是难过。开心的是小蛇跟自己相处情深，难过的是，他终究还是要把它送出去啊。
二
并非他心里想要跟蛇分开，实在是这小蛇已经触动了火小气的底线，不，严格来说，是触动了火小气媳妇许小醋的底线。这许小醋何许人也？原是城里一大户人家的小姐，单字一个“淼”，刚出生时许员外正想给她娶名字，这时门外来了一个赖头和尚讨水喝，仆从端水给他还不依，非得进门来喝。有钱人多向善，不管真善假善，这面子要做足。于是他范进打发仆从把和尚请进来。和尚一听说员外要给新生的小姐取名红字，连说不好。许员外追问怎地不好，和尚说你家小姐分明五行缺水，你取个红字，岂不是拱火，这小姐怕活不长啊。员外在一边没吱声，许夫人着急了，她人近中年方得了这一个千金，自然是宝贝得不得了，连忙问和尚可有补救之法，和尚却不着急，咕嘟咕嘟喝了三大碗水，用袖子抹了抹嘴，眨巴眨巴眼睛，打了个饱嗝说：“就取一个‘淼’字吧”。
得了这名字，许员外一家千恩万谢，送赖头和尚出去。这淼小姐一路倒也顺遂，长得健壮得很，就是性子磨人，就喜欢吃醋。久而久之，她的真名大家倒忘了，都记得许员外家有个小醋坛子，这一来二去的索性外人都叫她醋小姐。
三
眼看醋小姐年近十六，该寻婆家了。外人都知道许员外家有钱，醋小姐又没有别的姊妹，员外的家财怕是终究都要传给醋小姐，于是附近但凡家有公子哥的，纷纷上门提亲。许员外倒也没有别的心思，终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横竖给她找个姑爷就是了。可醋姑娘却有自己的主见，上门提亲的公子哥多是酸秀才，自恃识得三五斗诗文，又是题诗又是赠扇，醋姑娘压根没看在眼里。
你还别说，真有一位入了醋姑娘的法眼了，这人就是火小气。别人送诗文，火小气送琴，本来这琴也属于风雅之物，醋姑娘也不喜欢，但是火小气派人送来的琴可不一般，听府里先生说这叫焦头琴，此外，送来的礼物中还有一只猫，这可把醋小姐高兴坏了。
这猫长得委实可爱，浑身的毛通体纯白，没有一根杂色，看上去令人心无杂念，如同入了圣境一般。猫的一双眼睛似绿宝石，平时没事就喵了个咪的极尽柔媚之态，偎在醋小姐的脚下睡觉，遇到有一点儿动静，耳朵就忽然直站起来，喵喵叫个不停。醋小姐见它机灵，时常给他喜欢的食物，这猫喜欢新鲜的小鱼，总是吃得干干净净。剩一具鱼的骸骨，摆着像手工艺品。
时间一长，这猫就形同醋小姐的闺蜜了，从早到晚两个形影不离。猫对醋小姐可真是死心塌地，连许员外和许夫人来了，猫都要发出警报。
俗话说爱屋及乌，对猫这般喜爱的醋小姐自然也对送猫的人有了好奇。她在父母面前几次有意无意提起火小气，未出嫁的闺阁女子不能在婚前私会男人，许夫人就借去庙里上香的机会，带醋小姐去看火小气。
四
火小气新开的宠物店就位于城隍庙不远的地方。店虽不大，人气旺盛得很。火小气可不是那种“普信男”。他做事极有分寸，他的祖上原是在朝做官的，后来看破官场浮沉遂携归隐田园。从事小本营生，到火小气祖父这一辈，一直享受陶公之乐，悠然山水间。火小气祖父大限将至时，把火小气的爹爹喊到床前，再三叮嘱，不可为官。
火小气祖父谨遵父辈遗言，娶了城西苗员外家的小姐，也是中年得子，对火小气甚为疼爱。火小气父亲极具佛性，到火小气十岁时，跟随一僧人西去，再无回还。火小气母亲独自将火小气拉扯长大，幸得家底丰厚，也足够娘俩宽松度日。
再说这火小气，他深知钱能通神。三岁半那年他爹让他去打酱油，店里老板一听他没带钱，脸色变得比酱油还难看，火小气拿着空酱油瓶子气鼓鼓地回家，父亲问酱油呢，他二话没说，拿起一锭银子就又回去了，这次一进门，他就把银子撂在柜台上，一字一板地对老板说“不用找了。”从那次以后，他再去买东西，老板都好声好气，点头哈腰的。他也因此得了个“火三岁”的名号。谁再敢说他是火小气，妥妥一个大气！！
酱油没白打，火小气算是明白了，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他更知道坐吃山空的道理，父亲走了之后，他拒绝接受母亲给他的家财，立志要做本地最有钱的人。火小气这话不是一时血性而来，而是深思熟虑才有的决定。他从少年开始，便有经营头脑，见本地城隍庙时有信男信女前去进香，往来香客时有忘记带香火蜡烛之类，他便去本地批发市场批来部分香烛，沿路叫卖。日子久了，也攒得不少碎银。
后来火小气索性开了家宠物店，他本就喜爱动物，对店里的动物如同家人，店员知道火老板爱动物的性子，于是日常也都对动物爱护有加，小店经营有道，规模日益扩大，火小气卖动物，价钱不定，按照买主对动物的喜爱和用途标价，遇到真心喜爱动物的，有时候直接赠送，还建立宠物店联络打卡制度，每月组织动物回家探亲，登记动物生长情况，遇到动物被买主饲养的好的，就免费送宠物粮食，遇到来往香客买香烛等物，一般只收第一次费用，后来再光顾就熟人免费送。
五
十三岁那年，火小气情窦初开，醋小姐跟随母亲去城隍庙进香时，曾在他这里买过火折子。火小气见醋小姐的第一眼就膨胀了，只觉得全世界除了这个醋小姐别的都不存在了，直到许夫人提醒他找钱，他才失魂似的拿出一贯铜钱递于许夫人，旁边的醋小姐“噗哧”一笑，“公子，你找多了。”那话音好似黄莺出谷般清澈动听，火小气自打出了娘胎，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一时竟痴了。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火小气这是跟醋小姐看对眼了。其实那醋小姐生性爽直，说起话来率直得很，哪里如他感受那般似水清歌。
这边醋小姐也是豆蔻年华，衣比花艳，心比花娇。便是她性子再是率直，火小气火辣的心意她怎能不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人虽不能明着成双成对，却是心意相通。此后两年，每逢母亲喊醋小姐去城隍庙进香，她总要梳妆打扮，盛装出行。而火小气这边亦是如此，知道第二日醋小姐跟母亲要前往城隍庙进香，火小气总是穿最靓丽的衣服，远远地他看到有一团颜料向这边走过来了，那就是醋小姐来了。
时光的火车头一路向前，转眼到了醋小姐谈婚论嫁的年纪。两人虽说是你情我意的，要成就姻缘好事却也总要有个顺理成章的由头。一番思量之后，火小气开始在礼物上下功夫了。
六
这筹谋的第一步，便是送礼物给醋小姐。火小气的宠物店里有一只猫，他调教已久，此猫熟稔人性，且在火小气平时言传身教之下，甚谙讨女孩子欢心之道，把这猫送给醋小姐是最合适不过得了。不过单单一只猫肯定是不行的，火小气还需要找一件能体现文人雅客水准的雅致物件一起送去，如此方能在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思来想去没主意，火小气便去找安小季商量，安小季是他父亲曾经的忘年交，自小便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喜名人书画。火小气不懂这个，但他懂得变通，言语交谈之中倒也说得上七分投缘。此次他便带了吴道子的《江海奔腾图》送与安小季，到那里把自己此番前来的用意一说，安小季冰雪聪明的人，答说这几日便奔走去办。不多日，安小季把琴给火小气送来了。他拿来这琴唤作焦头琴，据说此琴名为焦头皆因制作此琴的材质非常之特殊，是东汉某音乐家于烈火中抢出的一截梧桐木所做，因为木头首尾部被烧焦，因此做了两架琴，一架名为焦尾，流传史册，另一架私藏，后在另一场大火中遗失民间。安小季看到此琴默默，良久只说了一句“此琴果真，悲壮。”
待火小气将礼物送与许府，许府能识此宝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介绍此琴来历之珍贵。把个许员外听得张大了嘴巴，火小气以焦头琴赢得老丈人欢心，这女婿是要定了。果真各有所爱，那边许小醋小姐对这琴没一丝兴趣，却爱极那只汉白玉般剔透的猫。
七
话说许夫人带醋小姐去城隍庙烧香祈福，之前早已派人打听过火小气诸事，连宠物店里有多少种动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火小气人多机灵啊，自然你偷偷打听我，我默默支持你。于是仆人在传话回府的时候，还多说了些火小气善待小动物的伟大事迹，把个醋小姐听得是越发中意火小气。
醋小姐终于如愿嫁到了火府。火府到底跟别处不同，红灯笼一路相迎，一直把醋小姐迎回到家里。家里红地毯、红帐子、红烛台、大红喜字，放眼都是喜庆红，
新婚第一夜，火小气摸着醋小姐的小手儿，双眼含泪：“娘子，从今日起，你安心做我的小醋坛子，什么都不用做，就帮我数钱。”把个醋小姐给感动的，差点鼻涕没流出来。这是烧了三米高的大香吗？赚来这么个如意郎君。
八
蜜月过得很快，蜜月结束之后，酸甜苦辣的日子重回人间。醋小姐，不对，现在该喊火娘子了，火娘子开始不满火小气朝五晚九的作息规律，虽然她也曾去宠物店里转过几次，想发现吸引火小气的外部力量到底是什么，但是终究没有答案。
一天她实在憋不住了，拉火小气坐在床头，跟他唠嗑，问他小动物们到底有哪个地方吸引他，让他舍家离院的早出晚归。一谈到小动物，火小气两眼放光，嘴里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后来他看娘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才把话匣子关上。拉着醋小姐的手说，娘子，你别管了。
俩人不欢而散，夜里躺在一个床上，火娘子看着身边呼呼大睡的火小气，睡着睡着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火娘子醋意大发，心想，不知他心里惦记哪只蟑螂呢。
火小气惦记的自然不是蟑螂，因为他的宠物店里没有蟑螂。但是火娘子想得对，火小气确实惦念店里的动物。前几天他去店里的路上，发现有一条小蛇，趴在路边的草丛里不动。看到火小气来了，像是要求救似的，忽然动了一下，把火小气吓了一跳。这条蛇青翠碧绿，浑身像穿了一件碧色的纱衣，靠近尾巴三寸的地方有红色的血迹，看样子像是受伤了。火小气知道这条蛇无毒，便走上前将它抱起来，谁知那蛇竟像是遇到了主人，缠住在火小气的臂弯上，拿也拿不掉。火小气只好把它带进店里。
宠物店里有各种动物都不算稀奇，但这一只小蛇还是把店员们吓了一跳。火小气替它上药，包扎伤口，又帮它弄好了住处，侍弄它吃东西，然后才回自己的家里去。连续几日来火小气把全部的关注都给了小蛇。走路回家还惦记小蛇晚上没人会不会到处乱跑，方才火娘子看到他梦里会心一笑，就是梦见小蛇伤好了，开始吃东西了。
九
火小气变得越来越奇怪，他晚上回到家里，有时候会半夜忽然爬起来，披上衣服就往外走。火娘子问他去做什么，他说去店里看看。店里有什么好看的，火娘子跟随火小气前往店里，才发现他竟然是去看小蛇。
火娘子怎么也没想到，将丈夫从身边夺走的并不是什么娇媚的女子，而是一条小青蛇。她火气直往上冒，也不顾得害怕了，冲上前拎起小蛇就要摔。可把火小气吓坏了，他再三哀求娘子放手，就差给她跪下了。火娘子一看火小气这怂样子，火气更盛了。
她啪的一声将蛇摔在地上，转身就走。火小气也不去追，他冲上前去，把小蛇重新捧在手心。小蛇双目楚楚，垂下脑袋看着火小气。火小气竟然心里一酸，一个大男人竟然哭了。
还好小蛇身子轻巧，被摔的时候顺势一跳，并无什么大碍。火小气守着小蛇过了很长时间，天将亮时他看小蛇安然无恙才肯回家。
这边火娘子可哄不好了，她回想起结婚那天火小气对他的温存体贴，心里越发觉得悲怆。一个急火攻心，竟然昏过去了。这下子可把火小气吓坏了，虽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对小蛇的偏爱，但是娘子因为自己晕过去了，老丈人是肯定要讨个说法的。
火娘子回娘家去了，火小气只得上门去请。不知说了多少好话，给老丈人带了多少好东西，老丈人才答应他将火娘子带回家。火小气当场发誓，回家听娘子的，娘子说初一，他绝对不说是十五。
十
火娘子怀孕了，这是火家天大的喜事，火娘子又提出把小蛇送走的事，火小气只得答应，于是就有了开场时与小蛇三次告别的事情。
小蛇没有再回来，十月怀胎之后，火娘子给火小气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把火小气的娘给乐坏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倒也平安无事。火小气逗耍儿子之余，总会想起小青蛇的样子。
十一
一晃两年过去了，有一天夜里，家人都已进入梦乡，火小气听到有人喊他：“小气哥哥，小气哥哥”。还从来没人这么喊他，火小气一激灵，醒了。顺着声音去看，一个绿衣女子在月光下喊他。
原来是小青蛇。火小气也不惊讶，似乎在他心里，小青蛇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小青蛇说她是偷着来的，说完话就要走。她催促火小气天一亮赶紧搬家，说村子里会有灾祸。
火小气半信半疑，第二天天亮，他出门看外面风清日朗的，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祸事。可小青蛇的话不像是说谎，而且她几年不见，难道扯谎来逗自己吗？
于是火小气带着家人说去汤山温泉，全家人刚走出村子，轰隆一声巨响，原来居住的地方塌下去一个大坑，房屋变成瓦砾。
好险。
火小气后来才知道，原来居住的房屋地下，早先住了一只耗子精，成年累月繁衍耗子，竟把房屋地下掏空了。
火小气全家得救了，火娘子后来知道是小青蛇救了他们一家人，心里愧疚自己以前对小青蛇不好。火小气的心里却如同丢了魂似的，到处探寻小青蛇的下落。
后来听村里有个爱起夜的人到处说疯话，说那天夜里看到一个绿衣女子，手持宝剑，跟一只巨大的耗子对打，那耗子青面獠牙，绿衣女子最终打斗不过，负伤逃去……
十二、
过了一天又一天。
过了一年又一年。
火小气终究没有等到小青蛇。
火娘子说小青蛇大概是死了吧。
火小气不相信小青蛇死了。
火娘子说那她怎么不来见我们。
火小气说，她应该渡劫成仙了。
小青蛇，大概真的回归仙界去了吧。
|我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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