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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四轮参评贴(共搜集有9帖,此为第1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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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名: 《倒转红轮》(作者:秋延宗)
第2名: 《祯定四年春·须弥》(作者:贺兰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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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名: 《信使》(作者:拔野骨漠罕)
第4名: 《殊途》(作者:萧哲)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四轮参评贴(共搜集有9帖,此为第2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6)

倒转红轮(写手:[变]秋延宗,真身:寒天老陈醋)

倒转红轮


“在我的生命尽头,我希望我搜集到并在随后向读者推荐的、在我们国家经受的残酷的、昏暗年代里的历史材料、历史题材、生命图景和人物将留在我的同胞们的意识和记忆中。这是我们祖国痛苦的经验,它还将帮助我们,警告并防止我们遭受毁灭性的破裂。在俄罗斯历史上,我们多少次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坚韧和坚定,是它们搭救了我们。”——索尔仁尼琴





八百里云梦泽,两只眼睛都已睁开。

它在距故土万里之遥,千年之后,第一次醒了过来。

无论沙州城中,还是匈奴船上,所有人都已跪伏在地。他们中的很多人并没有听过云梦,但他们完全被它不可名状的壮观和强大所震慑。

雨开始落下,雨水是黑的。

黑色的雨落在黄 色的沙州,沙州城似乎在被雨水一块块地腐蚀。

跪在船上的匈奴人。他们所有人都在颤抖。黑色的雨水从空而落,而黑色的水汽从云梦泽水面上升腾。每个匈奴人的身上,都出现复杂的青黑色纹身,状如鱼龙。

赫连琳琅的纹身最多,几乎已将她周身占满。


李长钧抬头望向天空。

这时天上地下,他是唯一一个还站着的存在。孤独,渺小甚至卑微,但他站得笔直。不但如此,他还伸出一只手,用力将秋延宗一寸寸的拉起来。

“别跪。跪就输了!”李长钧说:“它怨气很重。”

“还有什么用呢?”秋延宗崩溃的:“它已经醒了,那样的存在!我们还有什么法子?——难道你还有后招?!对!一定有的吧。你是神啊!你是李长钧!”

李长钧慢慢摇了摇头:“我也希望有。可是……没有!真的没有!一百年前我想打通回大晋的路,我以为大晋有办法。但随后,大晋自己都不在了。我回到沙州成神,这样拖了一百年,终于到了今天。到此为止。”

李长钧笑了笑,他最后看了看秋延宗:“我说,剩下的交给你。不是因为你有法子。事已至此,连神都没法子。但不管怎么没法子,生而为人,还是要咬紧牙关,尽最后一点力。”

他的身子微微一动。

并没有任何异兆,但秋延宗非常清楚,李长钧已经离开了,留下的只是满头雾水的杨元西。


然后他们一起感觉到,沙州开始下降。


匈奴主船上,赫连琳琅倏然抬头,黑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复仇的快意!

“沙州落下来了!”赫连琳琅大喊,她的声音同时也从云梦泽每一寸水面上震荡而出:“伪神死了!上啊儿郎们!灭了沙州!帮云梦神解开最后一重封印!我们把它,送回中原!”

所有的匈奴人,举起手中武 器,疯狂的嚎叫着。

侍女阿璃流着泪望着赫连琳琅。她的身躯已经透明,在启动织锦的那一刻,她就和莫愁湖畔的镜湖夫人她们一起被震成魂魄。但她仍旧很开心。因为几乎不可能的计划已经在她手中实现。

南楚,绝无可能在正面战场上抵御大夏的南楚,在各种机缘巧合的最后关头,召唤回了云梦泽。刘元昊为此整整寻找了五百年,最后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召唤云梦!云梦泽会在镇压千年的怨气驱使下,一步步走回中原,进行它的复仇!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拦它的脚步。它向东走出玉门关,就会汇入黄河。云梦泽不是江河,而是大湖!极深极广的大湖!它丰沛的水量会将黄河河道撕毁,汹涌而下,所向无前,直到长江。它会驱赶着长江和黄河将中原切割成无数碎块!所有的人类,都会变成鱼鳖。洪涛之下,可能连南楚也难以幸存。谁知道呢?云梦泽一旦复活,没有任何人能预料到结果……


赫连琳琅已经举起她的宝剑。


所有匈奴人都举起他们的武 器,朝向沙州。望着沙州看似缓慢、实则极其迅速的坠落。任何成功的召唤,都要有祭祀,有契机,有法咒。而今契机与法咒,均已齐备。只差最后一步祭祀。云梦泽被压在沙州之下千年,它的怨气凝结,首在沙州。沙州就是解开云梦泽的最后一重封印。

而它即将落下。

云梦泽在沙州的下方,已经形成一个巨大漩涡,仿佛一张无比巨大的利嘴。它在等着沙州落下,一口将它吞噬。然后匈奴人会在怨气驱使下,杀死所有沙州的人,将封印解除。


“快想想办法!”秋延宗用力的摇着杨元西,但后者比他更加绝望:“我他妈居然真的已经死了,我还是头牛……算了吧,还挣扎什么呢?”

秋延宗一记耳光抽在杨元西脸上,紧接着揪起杨元西左右开弓。

“杨元西你给老子听着!别人怎么样我不管,你不能怂!没有什么牛头你是人!你是大夏的人!怪物不存在!魔神不存在!李长钧和云梦泽,他们统通都不存在!人要有信仰才能活,但人不能掉进信仰里你明白吗?!就算死!你也得给我死出个样儿!”

杨元西像被一盆冰水劈头浇下:“说得对!”


沙州城重重落向水面。

杨元西霍然转身,他看向整座沙州:“沙州城,顶住啊!!!”

剧烈的震荡从脚底传来,沙州城所有人都摔倒在地。但城池并没有崩碎。他们看到极其壮丽的景色——红色黄的蓝的绿的青的紫的无数种颜色流动在一起,均匀在一起,汇聚成冲天而起的霞光,映照在沙州城的周围。一个悠长清脆的声音,像一段华美的乐章,和着霞光将沙州城上的黑雨驱散。

一只极大的白鹿!四只蹄子点着云梦泽的水面,披着九色霞光,用脊背扛住了沙州城!

“是,是李长钧!”秋延宗一跃而起。

“不!”杨元西摇头:“李长钧是真的已经死了。这只鹿……它就是沙州!”

赫连琳琅咬着牙仇恨地仰头望去:“真是没完没了!上。杀了那只鹿!毁灭沙州!”

匈奴人的船迅速前进。仿佛鹿脚下的鱼群。他们从船头纷纷发射巨大的刻满符咒的弩箭,无数弩箭从四面八方射在白鹿的身上。白鹿无法退避,呦呦而鸣,身上迅速出现斑斑血痕。

现在沙州的每个人都意识到,最后时刻的来临。

杨元西一个个的望向秋延宗、赵无忧、赵妙音和阴其文,他们都面色平静。

“我想说几句话。想让沙州所有人听到。最后几句了。”

沙州城猛地一震。白鹿的两条前腿已经重伤跪倒。


“我来吧。”赵妙音说,她走到杨元西身边,伸掌抵住杨元西后心。一个巨大的杨元西的幻像,出现在沙州城上空。但现在所有人都已对此不以为异。

“能听到我说话的所有人。我叫杨元西。我是来自大夏的使者。”杨元西的声音,传在沙州城每一个角落:“二十多天前,我刚来到沙州。在大夏。我想象的沙州,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想象的沙州,是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我想象的沙州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我想着万里远行千秋功业,一人独成百世英雄!可等我真正来到沙州,我发现我错得很严重。沙州没有那么多重光幕,它就仅仅只是一座城,一个名字。能听见我说的所有人——你们可能是大晋人、大夏人、吐蕃人、匈奴人、回鹘人、铁勒人,可能相信儒家,佛门、密宗、拜火、天方、景教、长生天、大黑天……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正是因为有这些人,这些事,这些信仰,才最终有了沙州!沙州真正的灵魂,归于千年以来沙州城所有的生命——也包括你,云梦泽!如果没有你,沙州任何生命都不可能存在。你以为你被封在地下千年。其实并不是。你早已被解放!你的生命,一直与沙州同在!”

沙州城里所有人都入神地听着这段话。

云梦泽的漩涡仍旧旋转着。巨大的眼眸无悲无喜。

“所以——云梦泽!!!”杨元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没有资格替你原谅。也没有任何权力,代替你做出选择。我只是在最后关头说出我最后的话。如果你还是不能消除怨气,你还是执意把沙州毁灭——那么,我们会为保卫家园拼尽最后一口气!”

杨元西拔刀出鞘!

沙州城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幼,无论能找到任何可充当的武 器,他们都紧紧握住自己的武 器。


“直到这时你们还想狡辩!”赫连琳琅怒斥。

“水!水不流了……”

匈奴的首席大将贺兰晃指着云梦泽上的漩涡。它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旋转,奇异地静止在那里。却不消散。

“不能让他们的jian计得逞!”赫连琳琅大喊:“杀!杀光所有人!”

匈奴的军队,从无数船上跳下,赤脚踩着水面,向沙州城冲锋。

白鹿的四条腿都已跪倒,它已生命垂危。匈奴人踩踏着它的身躯,挥出挠钩向上攀登。

“要上了!”秋延宗看向杨元西:“咱们也分手吧。真开心听到你的话,正的就是正的。”

“知道差距就好。”杨元西说:“我先死,你别和我抢。”

连绵不绝的号角声从远方传来。

正在攀登白鹿的匈奴人纷纷停下,回头望去。

一头黑色的鸟妖展开十数丈长的羽翼从天而降,重重砸在水面,化成黑风。在它身后,由魔神们扛抬着的三千零四个沙州人,三千零四匹马一起出现。在阴承勋举着的日月星三辰旗下,赵无疾高高举起手:“沙州儿郎,听我号令!”

沙州兵轰雷般的应和,一起拔刀。

“保卫沙州!”

赵无疾当先冲出。三千零四声保卫沙州的怒吼,化成无坚不摧的攻势,直扑匈奴!







云梦泽的水面上,有一顶帐篷。

帐篷本来处在各个疆域的边境。现在所有疆域都已消失,帐篷却还在。帐篷中走出两个人。

“我原以为一切已不可挽回,现在看尚有可为。”李乐意对余晓风说:“既然这样,我也得回去。我永远离不开沙州。”

接着他向很远的地方喊道:“喂,别看热闹了。出手吧!”

没有回音。

李乐意骤马向沙州城,向巨大的白鹿奔去。

他的人和马在奔驰的风中,化为枯骨。

“就算你死了,只剩一缕阴魂,还是放不下。”余晓风喃喃道,向远方拱手:“走好,李长钧。”


“真是吵死了!我们出不出手还用他说?死鬼。”明月儿傲娇地说道。

她坐在镜颜娘子的肩上,而镜颜娘子在飞。

“毕竟在沙州混迹这许多年。这么好的主顾,以后怕也难找。”

镜颜娘子向战场俯冲而下,身躯化作一只浴火的凤凰。在凤凰的火焰双翼上,跃出一头九尾的白狐。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

沙州城上,秋延宗兴奋地大喊:“我就说有隐世高人!”

“我们也上吧。”杨元西道。

“你们不用管任何事。”阴其文道:“我和妙音会豁出命护送你们。你们三个,唯一的对手就是那个匈奴女孩儿。云梦泽的怨气,在她身上汇聚最多。把她解决,大阵不攻自破。”

“我们要杀了她吗?可她是赫连琳琅啊!”赵无忧说:“她没做错任何事。”

“只能杀了她。”杨元西说。






“螳臂当车!太可笑了!”赫连琳琅仰天大笑:“还以为我们匈奴可以任意拿捏?杀——让云梦见证我们的忠诚!”

赫连琳琅的父亲赫连朔亲自率领匈奴骑兵,迎上赵无疾带队的主力。贺兰晃继续带兵攻击沙州。而拔野骨多罗率领着一队奇形怪状的术士,拦截住李乐意、镜颜娘子和明月儿。

双方立即凶狠地对撞到一起。没有任何迂回,没有任何犹豫。程子安指挥的魔神冲在赵无疾的主队之前,摧枯拉朽地将匈奴骑兵撞散。但所有匈奴人身上都带有云梦泽怨气的纹身。在云梦泽上,他们是不死之身。沙州的骑兵一个接一个被砍下马去。

成千上万人,在沙州城下舍死忘生的恶斗。无数的血到处横流,最后汇到一起,流进无底的漩涡。

沙州城下,云梦泽的巨眼,慢慢变色。


“糟了!”程子安舍弃赫连朔和赵无疾,向大船上的赫连琳琅扑去:“快杀了那个丫头,绝不能让眼睛变红!”

但一队全都是黑衣美女的骑兵从刺斜里杀出,连着锁链的方刀如雨,砍向程子安。

“什么妖魔小丑也在我面前放肆!”程子安一只手抓住所有方刀的锁链,另一只手流星般打出火球,将一只只傀儡打倒在地:“许一刀你来掺合什么?”

“云梦神许给我天下所有的美女。”许一刀媚笑,一扳自己的脸,程子安立即看到一个赵妙音正泪光盈盈地看着自己。

所有傀儡的脸,一刹那都变成了赵妙音。

“二十五年前你明明可以转世成为活佛,你为什么没走?云梦神帮你记着呢。杀啊!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杀光!”



“杀啊!都杀啊!杀得越多越好!”赫连琳琅兴奋的大笑:“长生天在上,消灭这俗世多余的一切吧!”

她举起双手,朔风应声而来,在她周身卷起水柱,立即凝结成一枝枝冰锥,向直奔她冲来的几人射去。

首当其冲的阴其文全身被冰锥刺穿,血未流出便已冻结。他拼力侧头望向身边的赵妙音,身体瞬间冻成坚冰。赵妙音冲上去,抓住他的手。一枚冰锥从她背后贯体而过,将阴其文打成粉碎。

赫连琳琅的举动突然迟疑起来,云梦泽怨气勾连成的诅咒从她脸上飞快退去。她的眼神一瞬间转变成痛苦和绝望。

“琳琅,醒醒啊!”赵无忧大喊:“我们不要再打了!”

冰锥如雨如剑,向着赵无忧砸落,但秋延宗紧紧抓着赵无忧和杨元西。尸陀天女的能力爆发出来,保护他们。

“太晚了……”赫连琳琅说:“你们人类总是这样,总以为还有办法。做一件什么事,或者打败什么人……你们的对手,是云梦!整整一千年,你们什么也没做。”

“你错了!”杨元西坚毅地说:“起码我们活过。一千年来,活在沙州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勇士。包括你们匈奴在内,云梦都看着呢,它心里有数。”

“可匈奴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一千年前,凡被太阳照耀的地方都是我们的草场。现在我们被困在那么点大的地方。四处受敌。”赫连琳琅流泪:“你们不要以为我是被云梦怨灵蛊惑,我是真真正正思索过的。灭亡已经注定,我们只能用最后的奋战,去回报长生天!”

战场上匈奴的骑兵,他们身上的怨气,都开始飘忽不定。他们不再是不死之身,一个一个,一片一片被砍下马去,流出青黑色的血。

黑色的魔神,火凤凰和白狐,在匈奴兵阵中横冲直撞。

“解除最后的封印。不是只有毁灭沙州一个办法。”赫连琳琅说:“我师父刘元昊告诉过我,人死得够多。也可以!我们匈奴。全填进去了……”

赫连琳琅向着大漩涡跪倒。吸满了血的大漩涡停止旋转,水平如镜。在下一瞬间,血色的瞳孔赫然扩大。突然一只山峦一样的巨掌从水下伸出,将战场中 央还在厮杀的匈奴军和沙州军全部抓入水底。

怨气正迅速从赫连琳琅身上流散。一个巨大的身形,全身上下挂着流动不息的水幕,从云梦泽下升起,将所有怨气裹挟其中,渐而成型。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黑色武士。披着甲,持着戈。

“封印解除了!那就是云梦泽的真魂。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我们……也到此为止吧。”


赫连琳琅微笑,秋延宗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变轻了。

他拉着的杨元西不知何时已化为冰尘,只剩下和他握住的一只手。

赵无忧拼命地催动自己的能力。她紧咬牙关,浑身骨骼格格作响。她在努力试图用忘记把云梦泽抹掉。但那是不可能的。云梦泽,任何人只要看它一眼,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赵无忧周身的时空已经开始闪烁。

赫连琳琅无声飞起,最后悲伤的看了了一眼赵无忧。她的身躯飘向云梦泽幻化而成的玄甲武士,消失在它的胸口。

就在赫连琳琅消失的一刹那。玄甲武士,举起了他的戈。只一击,便将托着沙州城的白鹿杀死!

云梦泽的神魂,已经完全苏醒。确实像赫连琳琅说的,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止。

失去支撑的沙州城再次坠落。云梦神静静地看着它落向水面,眼中充满复仇的快意。千年的封印已经解除,沙州即将沉入水底,永远不能出世。西域会变成一片汪洋,而云梦神即将沿着千年之前被驱逐而来的路线,走回中原。将中原淹没。

但这一次,沙州还是没有落水。

所有幸存的魔神,钻到沙州之下,用自己的身体扛抬着沙州城。

“沙州人——”赵无疾大吼。阴承勋已经消失,赵无疾的一只手臂也被砍掉,他用仅剩的另一只手高举着三辰旗。

“沙州人在!”一声又一声的喊喝响应着赵无疾。程子安、李乐意、镜颜娘子和明月儿……所有还有一战之力的人都汇聚到旗下,有些根本就不是人。但在这一刻,他们都响应了号召。站到赵无疾身后。一起面对着云梦神。

云梦神疑惑下望。和他相比,这些不管是什么的存在,都太渺小,渺小如蝼蚁。但他们勇敢地用自己的身躯和性命,挡在它的面前。

天空传来轰轰的雷响。云梦神在笑。神不会说话,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它无比的轻蔑。

云梦神挥起它的戈!

一条由光明汇成的线,从它的背后飞速冲向云梦神。它掠过的地方,水面重新变回沙漠。鲜血变成绿色的树和姹紫嫣红的花。死尸重新站起,大梦初醒似的环顾着周围。然而等它过去,一切又归于原状。

“我——不——要——再——看——到——任何人死!给我回来!”

赵无忧大吼!她披头散发的,一字一句的大吼!即使云梦神都感觉到异样,它缓缓转过身,赵无忧带着她的全部修为,纵身跃起——

她撞在云梦神的脚上,粉碎了。

连一个最微小的水花都没溅起来。










云梦神轰然大笑。它再次挥戈。

沙州城在轻轻一击下,连同所有的勇士,化为齑粉。

它们几乎没有在水面上留下任何涟漪,水面仍旧波平浪静。

云梦神缓缓抬起手,它的长戈所指,就是玉门关的方向。云梦神在纵声长笑,它终于完全解放,可以肆意复仇!


一千年前,云梦泽是楚国立国的根基,相继诞生两位战神。大炎王朝太祖皇帝刘邦座下的韩信,为了击败楚国的项羽,与天下最强的法师张良、术士陈平、策士郦食其联手,将云梦泽的神力从项羽身上转移到韩信身上。

垓下。

项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楚歌声,明白自己已经输了。他忠心的部属在江边备好航船。但项羽清楚,即使自己逃走,没有云梦的帮助,他终究不能卷土重来。

项羽死了。

太祖皇帝开始忌惮韩信。

但最强的策士郦食其也已经死了。张良和陈平,在当时的智谋都不做第三人想。但他们谁也看不透一千年后。

太祖背后,吕后已经露出爪牙。张良和陈平都没有选择。

他们只能运用法术,强行将云梦泽驱逐。没有人能驱逐云梦泽,云梦泽上当了。它以为自己还是在一如既往地帮助人类,响应人类的祈祷和诉求。它不知道,这一次它踏上的是不归路。它再也不能回归故里。在万里之外,大炎王朝不惜任何代价,筑起最早的沙州城,将云梦泽封印。

它在沙州之下仇恨了一千年,痛苦了一千年。这股怨气,现在都要讨回来!

是到算总账的时候了。

云梦神的左脚,轻轻抬起,重重落下。

它终于走出复仇的第一步。

然后它突然听到有人说:“嘿,孙贼干嘛呢?!小爷这还没死呢!”



云梦神没有转身。他的眼睛从后脑浮出,透过盔甲,看着背后那么一丁点大的,流里流气的秋延宗。无法理解这是什么动机。

一条水柱形成的触手,从水底探出,抓住秋延宗,将他拖下水面。

但在下一刻,秋延宗又出现在水面上。

“好玩不?爷死不了!告诉你傻大个。只要小爷不死,你就永远没有杀光沙州人。你的封印永远没法解除。你过不去玉门关!”

水柱形成的触手,拉扯着秋延宗的躯体,将他四分五裂。

但在下一刻,秋延宗又出现了。

“这才哪到哪。接着来!小爷跟你杠到底!”



赫连琳琅睁开眼睛。

她置身在一片温润柔和的水中。水质细腻柔滑,晶莹如玉。她一丝不挂地浸在水里,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却丝毫不感到窒息难受。玉石一样的水充满着她的肺、她的胸腔,让她感觉清凉无比。

她的神识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她就这样躺着,就能看到一切,眼前的一切,过去的一切,未来的一切。她看见云梦神一次又一次将秋延宗杀死,而秋延宗一次又一次复活。这样的回合持续了无数轮。云梦神将一切残酷的手法尽数施展在秋延宗身上。枭首、腰斩、车裂、剥皮、凌迟、碾压……

但每次秋延宗还是会回来。雄赳赳气昂昂的,指着云梦神骂街。

“其实我能理解他在干什么。我只是不明白。”

一个柔和的声音说:“我太久没有活过了。已经忘了做人是什么感觉。所以我想问问你。他为什么要拼到这个地步?毕竟他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他不是人间的帝皇、不是教主、不是圣人、不是护法。他没有野心,也没有大志,也没什么才干,也没人对他有期待。似乎很滥情,但也从没真心爱过。这个世界本来就跟他无关。他又是不死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纠缠到现在。有意义吗?”

赫连琳琅看着脑袋被砍成两片的秋延宗。两根舌头分别从两片脑袋里伸出来,双重骂街,自捧自逗。

她突然笑了起来。

“问,就是他高兴!”她说。


余晓风站在帐篷前,远远望着云梦神。

他是唯一一个身在沙州,而不沾任何沙州因果的存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是人。那时候,他曾偶然看到某个存在一眼。他立即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明白从那以后,世间任何事物,都已没有再看的意义。

云梦神和秋延宗的缠斗已经进行了无数轮。云梦神的另一只脚已经抬起,却始终没有落下。它顶天立地的身形奇怪地僵直在那里。似乎只是一刻,又似乎是亘古以来。

然而一道小小的裂痕,悄悄出现在它黑色的甲胄上。裂痕随即扩大,向外绽放出炽目的白光。紧接着无数裂痕,同时出现。荷甲持戈的云梦神看上去像一个顶天立地的,但即将破碎的兵俑。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余晓风大声的喊着,眼眶里流出血泪。他失魂落魄地跳跃着,将自己衣服撕下,咬破自己的手指,在衣服上迅速画着。

云梦神身上的一块甲胄,终于迸裂。一道白光喷涌而出,化成一条飘摇千里的,荧白的绸带。绸带随即变成白云,飘在祁连山上。

余晓风睁大双眼,拼命地画着。他的手指在画布上一点点磨损,但却没有血肉的痕迹,而是化成各种笔触和颜色。

一千年以后,他终于再次看到了它!

不,是她!


晶莹如玉的水中,秋延宗望着他面前一个模糊的,却曼妙如仙的光影。

“云梦神……居然是女的!!!”

“千年以前,我叫云中君。”光影说,“我本来就是女的。”

“你的怨气已经消散了?”

“并没有。”云梦神,或者云中君说:“我不是人,没法子忘记一切事。在沙州、在南楚、更久远的事情我都记得,那时甚至还没有你们人类。但我现在确实想停一停,好好想一想。”

“想多久?”秋延宗问:“看我等不等得起。”

“以你们人类的尺度,要很久。”云中君说:“可能是再一千年后,也可能是沧海桑田。”

“那我应该等不到了。”秋延宗说:“不过到那时会有别的人,也许别的什么存在,他们会再站出来,来面对这个问题。面对你。”

“这就是我好奇的地方。”云中君说:“你们那么脆弱,那么渺小。但只要有一线希望,甚至没有希望,你们总会努力活下去,想出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去迷惑自己,麻 醉自己。神、佛、圣哲、宗教、道德、法律和科学。其实明明一切只是虚幻。但我很想看到再给你们一点时间,你们会变成什么。”

“可能更好,也可能更糟,谁知道呢。”秋延宗说:“但我相信无论如何,人类还是会活下去,尽自己的一切活下去。曾经有个人,女的,当然远远远远没有你美——她说,信仰无善无恶,但人要有信仰才能活。而人有善恶。这是我们生而为人存在的,唯一的理由。其实我并不了解她,但我觉得这句话对。”

云中君静静想了很久,她说:“神也一样。”

“你打算怎么做?”

“一百年前,李长钧东征。当时他已经知道我的存在。他担心我终有一天会挣脱封印,酿成大祸。但他没有法子。他把封印所有神魔的引子,龙神郭日那保,送到了中原。他想寻求中原人的帮助,他没等到。

云中君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秋延宗:“你——是跨越了整整一百年的,中原的回应!”

“我?!”秋延宗顿时脸红:“哎呀。人家没有那么好啦……”

云中君笑了起来。她的手按进秋延宗的胸膛,拿出四个字,是“尸陀天女”。

“尸陀,是身毒教的幌子,忽悠你的。”云中君用手指将“尸陀”两字抹去。“女,也是着相。”她小指轻轻一弹,将“女”字弹飞。“真正能让你怎样都不死的,只有这个字。”

“天?!”

“嗯。天。”云中君说:“中原人在成千上万年生死轮回中,堪破了天道。天道有常,不以尧生,不以桀亡。人类终有一天也会消亡,回归天道。但天道永存,生命会以另一种形态重生。这种规律,超越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在内。这个‘天’字,我拿走了。”

“您得着。”秋延宗毕恭毕敬道。

“我要用这个天字,换取沙州城的重生。沙州重生以后,我会用那个赵家小女孩的能力,改写关于沙州的一切。然后我会带着我自己的怨念,潜入地下。我再也不会现身了。你也是。”云中君说:“你的字被我拿走了。你不是死亡,是从没出现过。你明白吗?”

“我明白!”秋延宗说:“再也明白不过!”

“那我们就此告别了。”秋延宗说:“一千年就为这一面。真有点舍不得。亲一下?”

光影荡漾。秋延宗刹那间看到一弯醉人的微笑,他的神魂顿时恍惚。

“这不行。换个别的吧。”云中君笑着说。

秋延宗想了一想。认真道:“那,让我再看一眼沙州吧。”





公元2023年,4月16日。中国甘肃敦煌市。

侵扰世界的大疫情,在与全人类苦战三年后,终于退却。停滞三年的旅游业开始复苏,线路重新运营,飞机和火车,载着无数游客和旅行团朝夕往返。


敦煌博物馆内,一双手推着轮椅,缓缓前进。

“敦煌莫高窟,是中国古代文明的重要见证和无上瑰宝。”年轻的解说员声音悦耳,胸前挂着“赵无忧”的名牌。

“它沉眠在风沙里,历经千年。直到二十世纪末,一个道士王圆箓,无意发现了它。当时的中国积贫积弱,无数瑰宝,就这样令人扼腕的流散世界。直到中国再次强盛。我们始终在努力向全世界呼吁,呼吁国宝回到敦煌。1997年,日本友人青山庆示,将他家族收藏的八件敦煌文物归还中国,这是流失在外的国宝首次回国。这次秋老先生捐赠的藏品,经过专家反复验证,无论数量、质量都是上乘!敦煌感谢您,国家感谢您!”

“应该的。”秋延宗平静地说。满头白发如雪。

“请吧。”赵无忧说:“杨元西馆长正在会场等您,还有记者……”

“我就不凑这热闹了。”秋延宗说:“岁数大了。能在有生之年回来看看,我已经知足。”

“那……”赵无忧为难的说:“我们尊敬秋老先生的意愿。但我个人有个小小的疑惑,不知能不能问。”

“问吧。我知无不言。”

“秋老先生捐赠的藏品,经我们一致评价,最珍贵的是一幅画。画中的女神,她的衣着和神韵,带有强烈的中国春秋时代的风格。有专家猜测,她就是屈原《九歌》中提到的女神云中君。如果得到证实,那么这将是敦煌有史以来,最古老的中原记忆。它将大大提高敦煌文明的记录上限。它将有力的证实,中华文明自古以来,从不是故步自封。中华和世界文明的交融,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密切,还要早——我的问题是,这样一幅杰出的画作!它上面的女神,为什么没有脸?是保藏的问题?还是画工觉得这样的艺术处理,于无声处,更能显现女神的美?”

秋延宗大笑起来,他咳嗽着,挥着手:“你们想多了。那个画画的,他眼神不好。”


敦煌,鸣沙山,月牙泉。

秋延宗坐在泉边,三三两两的游人,络绎不绝。但都刻意和老人保持距离,不去打扰。

秋延宗从怀里取出一只笛子,开始吹奏。

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学生模样的女孩停住脚步。

“琳琅,怎么了?”她的女伴阿璃问到。

“那位老先生的笛声……”赫连琳琅说:“有些耳熟。有几个旋律,似乎在哪里听过。”

“可能是记录片吧。”阿璃没当回事:“一看那位老先生就是有来头的。走吧走吧,快去打卡。”


秋延宗放下笛子,他目光温柔,望着泉水。

光影荡漾,他看到一弯醉人的微笑。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四轮参评贴(共搜集有9帖,此为第3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6)

子衿(写手:[变]仆固必力,真身:冰河)

子衿



一、


沙洲地处西北,是连接中原与西域的交通要道,每当中原帝国强盛时,目光都会投向更遥远的西方,沙洲则是无法绕开,必须经略的西北重镇。也因为沙洲的位置如此关键,从来都是各方势力争夺的战略要地。

百年前,当中原帝国混乱衰弱时,沙洲曾落入胡人之手,一位汉家李姓少年奋武而起,率领九名部将,从胡人手中夺回了沙洲,并一路东进,相继光复了河西十一州,打通了通往长安的道路。

李将军派遣使者向中原帝国报捷,希望得到皇帝的封赏和支持,但当时中原地区正经受战乱,皇帝担心封赏了李将军,会使沙洲军坐大,再度引发藩镇之乱,于是借口拖延,始终没有给予沙洲军应有的支持。

沙洲军孤悬于外,迟迟得不到朝廷的承认,内部逐渐出现分歧,李将军没有合法名分,对部将渐渐失去了控制,几位部将拥兵自重,各自为政。

当李将军抱憾而终,许多年后,朝廷的封赏终于抵达,却是分别册封了李将军的后人以几名部将,令他们分管几处地盘,企图继续分化沙洲军,加深沙洲军内部的矛盾。

终于,当各方势力的矛盾激化,引发了冲突。沙洲军内部的纷争,掀起了一场十分残酷的腥风血雨。曾经的袍泽兄弟互相残杀,李氏后人,除了嫁给部将张氏一族的女儿外,几乎全部罹难。而最终的胜利者,便是九位部将之一的赵家。

李夫人几乎同时失去了所有亲族,悲痛欲绝,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她的独生女儿名张清秀,自幼与赵梦柔是闺中好友。

张清秀受母亲影响,对于那件往事始终无法释怀,总是惦记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恨。张清秀这份执念,只有赵梦柔知情,但她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后来张清秀嫁给赵梦唐时,赵梦柔也没有提醒过二哥。

赵梦柔的父亲,执掌权柄没几年便故去,那时沙洲局势尚未稳定,之前内乱造成的损伤也未恢复,又迎来了新一轮纷争。经历一番明争暗斗,付出了极大代价后,赵梦鼎坚挺到了最后,接掌了沙洲。而胞弟赵梦唐,则在一场战役中阵亡。

张清秀新婚没多久,就成了未亡人。

李夫人过世后,张清秀得不到父亲宠爱,在张家地位低下,如今丈夫又亡故,更加孤苦无依。赵梦柔因张清秀复仇的执念,曾多次与其争执,但总是不欢而散,最后张清秀便撕了手帕,撂下狠话与赵梦柔绝交,说二人从此恩断义绝,两不相干,她的心意绝无可能改变,赵梦柔如有不满,尽可去告发她。

赵梦柔无奈,只能疏远她,但念及朋友的难处,终究没对旁人说过这些事。

赵梦柔与赵梦鼎、赵梦唐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赵梦柔惧怕大哥,但与二哥关系却不错。赵梦唐虽是个武将,但性格敦厚温柔,从小对妹妹也颇多照顾。赵梦柔当时想,张清秀自幼失去母亲,无人疼爱,性格才会变得孤僻,如果能嫁给二哥,夫妻恩爱,再生儿育女,也许就会改变想法,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遂没有阻拦这桩婚事。

事情原本朝着赵梦柔期盼的方向发展,张清秀与赵梦唐确实恩爱有加,相敬如宾,却没想到风云突变,一场变乱后,赵梦唐便战死沙场。也有人说,赵梦唐在沙洲军中威望太盛,赵梦鼎忌惮弟弟,没有及时供应粮草,造成了赵梦唐的战败及阵亡。

这些事赵梦柔听到过,但总是躲开,从不过问。她只是一介柔弱女子,即便出身豪门,也无法参与权力争夺,更没有任何威信,没人会在意她的想法和意见。既然无能为力,何必自寻烦恼?是以,她一直恪守本分,学学琴棋书画,收集些珍宝首饰,男人们的事,她从不关心。

赵梦唐死后,赵梦柔心中难过,却也尽力隐藏,未曾流露太多悲伤。她念及张清秀处境艰难,抛开了从前的是非,前去探望,想要安慰朋友心中的苦闷,自己力所能及处,便帮帮朋友。但此番,赵梦柔却意外发现了一桩令她非常震惊的秘密。

张清秀竟然与赵梦鼎有染,赵梦唐丧期未过,二人便在家中私会,赵梦柔前去探望时,无意间发现,惊得落荒而逃。

回去后,赵梦柔左思右想,寝食难安,终究放不下这件事,决定去找张清秀问个清楚。

听到赵梦柔到访,张清秀并未拒绝见她,将她请到了书房里,至交好友许多未见,一时却相顾无语。

赵梦柔见张清秀容颜清减,目光忧郁,心想她或许爱着赵梦唐,为丈夫的死伤心难过,想问的话,倒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了。

见她迟疑,张清秀笑了笑说,“你都看见了吧?侍女告诉我,你走到了大门外,却不知为何,面色惊慌地匆匆离开了。你看到了赵梦鼎,发现了我与他的秘密?”

赵梦柔没回答,默认了。

张清秀道,“你是怎么发现的?就算赵梦鼎来过府里,也没什么呀,他就不能探望兄弟的遗孀吗?”

赵梦柔道,“他袖中藏着你贴身的物品,无意露出了一角,我曾见你绣过。”

张清秀叹气道,“男人啊,真没用。”

赵梦柔有些生气,问道,“你究竟为何要如此?”

张清秀道,“你不是知道吗?李家的人都死光了,再无任何血脉留存,除了我,没人能为他们报仇雪恨。我是个女子,又不能上战场手刃仇家,也无法夺回属于李家的东西,除此之外,我能怎么办?”

张清秀曾说过,她要与赵家联姻,生下继承人,夺回节度使权柄后,再让沙洲重新归于李姓。

赵梦柔说她痴人说梦,她生的孩子还是姓赵。张清秀却说,继承了我的血脉,便是李氏后人,他如果不听我的话,我只当没生这个儿子。我能赋予他生命,帮他争夺权力,便也能亲手毁掉他,让他一无所有。

赵梦柔说她疯了。她当时也这样回答,“我身为女子,除此之外,我能怎么办?女儿就不能为家族复仇吗?当年李将军何等英雄,光复了汉人的地盘,成就了一番伟业,后人却被一众宵小联手算计,李氏合族覆灭,我娘亲伤心欲绝,郁郁而终,有人在意吗?”

“这段仇恨我放不下,也过不去,不论使出怎样的手段,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必须让曾经加害李家的凶手们受到惩罚,将属于李家的东西物归原主。”

赵梦柔道,“所以你便和我大哥好吗?我大哥和二哥不同,赵梦鼎只醉心权力,就算是亲生儿女,也未必关心爱护;就算你有了孩子,生下来亦是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你终究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张清秀道,“我无须他关心爱护,该我的东西,我自然会去争夺。就算是嫡子,也未必顺顺当当得到所有,还须当娘的多费心思,你亦出身豪门,这种事还看不透吗?”

赵梦柔恼火道,“那我该怎么办?就看着你折腾下去,闹得我家里乌烟瘴气吗?”

张清秀道,“我知道你为难,但我不能欺骗你,如果你为了保全家族,抛弃我,我没有任何怨言,或许还能得以解脱。所以你尽管遵照心意去做,怎样都好,我都接受。”

赵梦柔望着朋友坦然的目光,实在无法可想,只得放弃道,“你爱怎样便怎样吧,吃苦受罪也是自找的,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二人再次不欢而散。

为避免尴尬,赵梦柔没再去看望朋友。后来,张清秀生下了赵梦唐的遗腹子,生产时却发生血崩,险些送命。赵梦柔听说后忧心如焚,忘记了二人的抵牾,匆忙跑去见朋友。这次却是张清秀拒绝了。

赵梦柔几次登门,都被拒之门外。或许张清秀不想让她为难,或许只是不想见她。如此这般,有近三年未曾见面。

这期间,赵梦鼎又娶了铁勒部女子,与原配曹氏不和,闹得后宅鸡飞狗跳,却绝口不提张清秀。旁人只当张清秀是赵梦唐的遗孀,没有人知道,她和赵梦鼎也有一段私情。张清秀也很安分,深居简出,专心抚养儿子,或许觉得时机未到,并不急于行动。

这时,赵梦鼎却向赵梦柔提出,希望她嫁给沙洲新晋的贵族,阴其文。

当年李将军没有得到中原朝廷的支持,原本光复的河西各州也相继丢失,再度沦陷胡人之手,沙州军控制的地区,仅剩下瓜沙伊三州,因铁勒等势力的阻隔,亦失去了与中原帝国的联系。赵梦鼎说,阴氏手中却有渠道,穿越铁勒等势力范围,抵达中原。

沙洲隶属汉人政权,孤悬于外,想要在混乱的河西地区站稳脚跟,继续发展,就需要与中原朝廷建立联系,获得支持。

赵梦鼎说,这是沙洲军从始至终,未曾改变的梦想,也是赵家人甘愿付出牺牲和代价去换取的东西。赵梦柔虽是女子,亦是赵家子孙,也需要承担自己的责任。



二、


赵梦柔烦恼了许多天,始终下不定决心。

联姻之事,她并不意外。身为赵家的女儿,对自身的命运早有预料。出身豪门的女子,亦非生来无忧无虑,也有需要承担的责任,要牺牲个人幸福,通过联姻的方式,为家族谋取利益。

她从懂事起便明白了,这是她无法逃避的命运,也为此做好了准备。

她也知道,赵梦鼎所言属实,自从李将军创建沙洲军伊始,这支汉人政权的理想,便是回归中原朝廷的怀抱,封侯进爵,荫泽子孙。但赵梦鼎也撒谎了,他更在意的是自己手中的权力能否长久。

加上知道了赵梦鼎与张清秀的私情,又想到赵梦唐之死,赵梦柔便格外不甘心。那些天她反复纠结,坐卧不宁,始终下不定决心,偏偏无法逃脱,心中愈发苦闷,难以排解。就在这时,程子安出现在了她面前。

程子安是她某次出行时,偶然救下的落难书生,或许感激她的救命之恩,总想为她做点什么,时常送她一些新鲜的小玩意,哄她开心。起初她并未在意,后来慢慢察觉了不对劲,程子安似乎爱上了她。

闺友得知这件事,同她嘲笑程子安,认为他异想天开,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惦记上了节度使的亲妹妹,还说程子安是贪图富贵,并非真心爱她。两人便打了个赌,赌程子安不敢冒险同她私奔,只想当个赘婿。

那时,赵梦柔心情不好,就约了程子安一同出游,试探他的心意,聊以解闷。

二人去了鸣沙山月牙泉边。只见眼前沙漠无边,天地辽远。赵梦柔伫立泉边,有些顾影自怜,感觉自身渺小,人生无趣。

程子安看出她心情不好,问她是否有心事。她莫名其妙地朝对方发了一顿火,随后觉得歉疚,就同他聊了几句。

在她的逼问下,程子安承认了喜欢她,还赌咒发誓,他情愿抛却性命,换取她一生平安喜乐。但赵梦柔提出二人私奔,程子安却拒绝了。

程子安拒绝的理由,是担心自己能力不济,无法保护赵梦柔,不能给予她想要的生活。从他的言辞中,赵梦柔感到了真诚,不禁有些动容。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同此人一起生活,也许能过得简单快乐。

她忽然就不想承担那些狗屁责任了,与她何干?

她本就讨厌名利场上的尔虞我诈,阴险算计,何况费尽力气争取到的东西也不属于她,何必牺牲自己的幸福,为赵梦鼎作嫁衣裳?

她越想越心动,尝试说服程子安,但程子安心意坚定,不肯冒险带她离开。赵梦柔伤心失落,内心五味杂陈,也不禁落下眼泪。她又不能强迫别人,便没有再坚持。

几天以后,程子安却回来找她,似乎想通了什么事,下定了决心,同意带她远走高飞。赵梦柔问清楚对方的心意后,亦感到十分高兴,二人商量了一番,约定了动身日期,便开始分头准备。

赵梦柔并没有爱上程子安,但也真心憧憬着二人共同的生活,觉得无论如何也会比现在鲜活有趣。她也没想过欺骗或利用程子安,逃离后就抛弃对方,说好了比翼双飞,她也打算遵守诺言,与对方白头偕老。

为了实现心愿,她行事加倍小心,生怕被人发现蛛丝马迹,破坏她逃走的计划。她慢慢准备着,耐心等待时机,到了约定那天,她已经坐上了马车,张清秀派人送来一封信,约她前去见面。

她想了想,命车夫调转了方向。

时隔三年,两人再次见面,心中皆感慨万千。

赵梦柔见朋友生病卧床,容颜憔悴,十分难过,上前握住了张清秀的手,抱怨道,“你为什么不理我?也不肯见我,我都不知道你生病了。你有难处,让我帮你不好吗?”

张清秀道,“你为什么不笑话我,我落到这个下场,不是你早就预见的吗?是我不肯听你的话,爱惜自己,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今日的结果,亦是早已注定的,你不必难过。”

赵梦柔听着,却哭了起来,哽咽着说不出话。

张清秀道,“其实我都明白,你是为我好。我孤身一人,任凭执念有多深沉,心智有多顽强,如何斗得过手握权力的人?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自取灭亡罢了。我都明白,只是,放不下……”

听着张清秀的话,赵梦柔心中大痛,但竭力忍耐,擦掉眼泪,宽慰朋友道,“现在放手也不晚。从现在起,我来照顾你,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找一处远离世俗,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安静的生活。我们相互扶持,做一辈子好姐妹,好不好?”

张清秀却摇头道,“晚了,我自己知道,我时日无多。”

赵梦柔道,“不晚不晚,我有钱,我一直偷偷在攒钱,攒了很多。我们请最好的郎中,用最好的药,定会医好你的身体。”

张清秀安慰她道,“你不要难过,我自幼虽经历了一些挫折,却并不困顿,衣食无忧,还有知心的朋友,人生亦不寂寞。我也不后悔迄今为止所做的选择,就算失败了,也不过是求仁得仁,无话可说。只是有一件事,我实在放心不下,只能拜托你。除了你,我也信不过别人,你能帮我吗?”

赵梦柔道,“你的事,我自然都会帮忙,但你也不必忧虑,你只是生病了,情志不舒,所以才胡思乱想。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努力,我来帮你完成心愿,报仇雪恨。”

听到赵梦柔胡乱起誓,张清秀笑了,道,“我再混账,又怎会让你背叛家族,陪我一起发疯。无关报仇雪恨,是另一件事。”

赵梦柔问道,“那是何事?”

张清秀让丫鬟抱来了一个婴孩儿,那小娃娃两岁左右,穿着锦绣棉袄,生得玉雪可爱,一双亮亮的黑眼睛,好奇地看了看赵梦柔,便咯咯笑了起来,害羞地伸手要娘亲抱。

张清秀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说,“这是我的儿子,名赵鹏举。我原本期待他能像鲲鹏一般,志向远大,一展抱负。但我每天照顾他,陪伴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心中的想法也慢慢改变了。如今,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地长大cheng人,一生平安,无病无灾。”

张清秀说着,落下了眼泪,“我是不是很没用?想要为族人复仇,无情无义,不择手段的是我;看着这小东西,不忍让他受苦,心软反悔的还是我。我这样反复无常,既作践了我自己,也对不起二哥,死后亦无颜面对母亲和李氏族人。我真是……该死啊!”

小娃娃见娘亲哭了,小嘴一咧也哇地哭起来,举起胖胖的小手,想为她擦眼泪。他越是这样懂事,张清秀就越是难过,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停掉落。

赵梦柔陪着她哭,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说些无谓的话,“不论什么事,我都会帮你。你不要伤心。你的心思我明白,我都明白……”

张清秀哭累了,便让丫鬟把孩子抱走了。赵梦柔让她躺下休息,她却拉着赵梦柔,絮絮叨叨地诉说。

“我安排的人,自会好好照顾孩子,你不必时时看顾。但他们毕竟是下人,若遇到什么重要的事,可能拿不了主意。那时,就请你援手帮帮他,可好?”

赵梦柔道,“我答应你,你不要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张清秀摇头,却没有反驳朋友的好意,自顾道,“我走之后,你也不必时常来看孩子。赵梦鼎心思重,阴险冷酷,若被他发现,你知道这孩子的身份,或许对你和孩子不利,你要小心。”

又说,“二哥很好,是我对不起他……”或许张清秀心怀愧疚,终究没说出对赵梦唐的爱意或眷恋。

赵梦柔陪了她很久,直到天色很晚,张清秀睡着了,她才悄悄离开。

回到府中,丫鬟禀报说赵梦鼎正在书房等她。她想了想,径直去了书房。

赵梦鼎见到她,便问,“你去了哪里?”

赵梦柔道,“听说二嫂病了,去看看她。”此事赵梦鼎派人问问车夫便清楚了,亦无须隐瞒。

赵梦鼎观察她的神色,问道,“弟妹身体如何?”

赵梦柔道,“不好,似乎时日无多。她不放心孩子无人照顾,托我看顾一二。”

赵梦鼎道,“怎会无人照顾,难道我不是他伯父?”

赵梦柔答,“大哥身为男子,未必理解当娘的心思,生怕孩子冻着饿着,受任何委屈,这些琐碎心事,只能同女子倾诉,何况我们从前还是手帕交,互相了解。”

赵梦鼎道,“她没同你说过其他事?”

赵梦柔反问,“什么事?”

赵梦鼎轻叹一声,道,“没什么,我随口问问。”随即通知她,“你与阴其文的婚事,已筹备得差不多了,可择日完婚。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妨告诉我,我会竭尽所能,帮你办妥。”

赵梦柔笑了笑,向对方行了一礼,应道,“我知道了,多谢兄长!”

她后来听说,程子安失踪了,怀疑是赵梦鼎所为,就算并非他所为,也只有他能够查清程子安的去向,或解救他。赵梦柔思考了一番,便去见了赵梦鼎。

她向赵梦鼎坦承,自己不想嫁给阴其文,遂欺骗了程子安,让他设法带她逃离,但二人并无私情。如今她已想清楚,听从赵梦鼎安排,与阴氏联姻。程子安无辜受累,未知去向,请赵梦鼎帮忙寻找,确认无恙,免得她心中不安。

赵梦鼎见她这般表态,答应了她。

初冬时节,赵梦柔出嫁了。婚礼办得十分风光,聘礼与嫁妆堆得山一样高,金银珠宝,首饰绸缎,应有尽有,数之不尽。

赵梦柔盛装打扮,穿着凤冠霞帔,美得倾国倾城。

婚礼轰动了沙州城,人们争相涌到街上观看,仿佛过节一般。

当时,张清秀已重病在床,无法起身。她听到了街上的热闹,叹息无法再见朋友一面,怀着无数遗憾与眷恋,于家中悄然病逝。



三、


张清秀的葬礼十分简朴清静,只有少数一些亲戚朋友参加。如同她的整个人生一般,纵然内里惊涛骇浪,表面却无声无息。无人理解,也无人在意。

赵梦柔本该前往,送朋友最后一程,但她那时与阴其文闹得剑拔弩张,出不了门。

成亲之前,赵梦柔便让人调查过,阴其文的性情癖好,人品学识及为人处世的作风等。调查结果很糟糕。阴其文似乎脾气暴躁,粗鄙无文,且贪财好色。这也是她抗拒这桩婚事的原因之一。但她做出选择,同意嫁给阴其文时,已做好了准备。就如世间所有的夫妻那样,她决定接受丈夫的缺点,即便婚姻不幸福,也尽力忍耐。但事情的发展还是远超她的预料。

新婚那天,阴其文或许想给她一个下马威,但碍于她的身份和赵梦鼎的面子,不敢对她出手,便盯上了她的贴身侍女,想杀鸡儆猴。

进行婚礼仪式时,司仪便不断找侍女的麻烦,仪式之后,阴其文又试图将她调离赵梦柔身边。侍女也感觉到了危险,忐忑不安。那名侍女自幼入府,陪伴赵梦柔长大,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赵梦柔自然不肯让她吃亏,便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直到仪式结束,二人一起回了房间。

然而宴会过后,阴其文踏进洞房时,醉醺醺望向侍女的眼神,依旧不怀好意。

赵梦柔气坏了。固然她决心接受这桩糟心的婚事,但她从小也是前呼后拥,颐指气使,何尝受过这种气。随即翻脸,将阴其文赶了出去,命侍女锁了房门。阴其文却疯了,竟借酒闹事,放火点着了新房。幸亏仆人及时扑灭,赵梦柔和侍女才没有受伤。

自此后,赵梦柔也看清了阴其文的为人,知道和他说不通道理。那几天,她和侍女互相守护,寸步不离,既不出去府门,也没能前往参加张清秀的葬礼。

那些天,赵梦柔情绪很紧张,一心想寻找机会,逃回娘家,向赵梦鼎告状。总不能堂堂节度使的妹妹,还被丈夫欺负吧?赵梦鼎再冷血无情,也还要面子的,不会不管她。没想到过了几天,阴其文却主动来向她道歉了。

阴其文面带愧色,低声下气地向她解释。

他说阴氏合族搬来沙洲,但想站稳脚跟,就需同节度使建立联系,最好的方法便是两家联姻。但阴其文已年过四十,赵梦柔却青春年少,貌美如花,他深感自己配不上她。又兼,他年轻时找人算过命,算命的却给他批了个绝子绝孙,极凶的命格。他为了逆天改命,娶了许多房妻妾,努力生儿子,如此一来,更是对不起赵梦柔。

他顾虑着这些事,面对赵梦柔,便格外自卑。听说赵梦柔与侍女关系极好,名为主仆,胜似姐妹,担心侍女替主人不平,在她面前搬弄是非,诋毁自己。所以一时糊涂,就想事先教训一下侍女,让她各守本分,不要离间夫妻感情。

阴其文再三道歉,求赵梦柔原谅,又拿出许多珠宝首饰,送给侍女,称自己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请她宽宏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见他态度诚恳,赵梦柔便原谅了他,也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之后有段时光,夫妻相处得倒也和谐。阴其文虽粗鄙无文,却很擅长花言巧语,哄女人开心。每天花样百出地在她面前耍宝,逗得赵梦柔哈哈大笑,心中也逐渐放松了警惕,以为这桩婚事也不算太坏,至少锦衣玉食,丈夫也还知情识趣。

然而,幻想很快就破灭了。

某天,一名侍妾无意冲撞了赵梦柔,赵梦柔并不在意,随手便想打发她离开。阴其文却勃然大怒,凶恶地叱骂侍妾,骂完又开始拳打脚踢。赵梦柔替她求情,但阴其文充耳不闻,反而越发愤怒,最后竟当着赵梦柔的面,拔剑刺死了侍妾。

鲜血溅了赵梦柔一身,赵梦柔一时吓得呆住,侍女上前护住了她,连连安抚,她才回过神来,随侍女一道离开。赵梦柔受了惊吓,阴其文又来道歉,这次赵梦柔没有见他,也不想听他说话,躲在房间里平复心情。

赵梦柔拒绝见他,阴其文又大闹了一场,在外面高声谩骂,称赵梦柔瞧不起他。他掏心掏肺地对赵梦柔好,赵梦柔还是不领情,仗着出身好,狗眼看人低……

赵梦柔气得病了一场。

她出身贵重,父兄又手握大权,就算她体恤下人,但从小养尊处优,习惯了尊卑有别,也见识过血腥,并不害怕杀人。但阴其文太疯了,不知哪根弦搭错了,就会突然狂怒,暴起伤人。赵梦柔并非闺中天真无邪的弱女子,也被阴其文吓到了。

赵梦柔病愈后,借机回了趟娘家,去见赵梦鼎。她向赵梦鼎讲述了经历,描述了阴其文的疯癫和自己的恐惧,并提出和离。

赵梦鼎听完,却反过来劝她,说夫妻间难免磕磕绊绊,没什么大不了,别人家也是这般过日子,让她不要太过敏感。因些许小事便提出和离,只会伤感情,没有好处。又说她身边的人,遇事不加劝解,反而煽风点火,着实可恶,让赵梦柔打发了她们。

赵梦柔立刻明白了,阴其文恶人先告状,向赵梦鼎倾诉了委屈,可能还污蔑侍女离间了夫妻感情。赵梦鼎不管有没有信他,总之选择了站在他那边。赵梦柔无奈,只得放弃求助,回到了阴其文身边。

见赵梦柔回家,阴其文很高兴,小心讨好,又向她道了歉。他说自己过度紧张,是因为太在乎赵梦柔,深爱她之故。又说府中莺莺燕燕,美人无数,但他都不放在眼里,只是怜悯她们孤苦无依,无处可去,所以才收容赡养。他全心全意,就只爱赵梦柔一个人,一片痴心天地可鉴。

任凭阴其文舌灿莲花,赵梦柔却不再相信了。她小心地藏起心思,虚与委蛇,与阴其文斗智斗勇,周旋了整整三年。

期间,程子安曾来找过她,托人送来二人从前的信物,请求见一面。赵梦柔得知程子安平安无事,心中亦觉宽慰,但害怕阴其文若发现了,又会兴风作浪,便没答应,让侍女出面赶走了他。

赵梦柔渡过了初期的惊慌恐惧后,也慢慢平复了心绪,学会了如何与阴其文和平相处,言行处事越发圆融,不会任性冲动,莽撞行事了。二人虽各自心怀鬼胎,表面上看起来倒也像一对普通夫妻。

她耐心观察分析了一段时间,发现阴其文虽然豪阔,根基却不稳。阴氏并非世代相传的豪门世族,而是遇到某些机缘,通过一些特殊渠道,源源不断地获取大量财富。但出身依旧制约了阴其文,任凭他如何有钱,那些世家大族只当他是个暴发户,不会正眼看他,更不会轻易接纳他。

赵梦鼎同意将妹妹嫁给他,也是看中了他手中的某样东西,两家的联姻,亦谈不上门当户对。

赵梦柔便瞄准了阴其文这个弱点,利用自己的身份,帮他扩展了人脉,与沙州各个豪门大族逐渐建立了联系。因此,阴其文对她客气了许多,不光嘴上甜言蜜语,还让她有了更多自由空间,既可随意出行,也不再为难她身边的人。

只是,自从侍妾被杀事件后,赵梦柔便拒绝与阴其文同房。阴其文为此很恼火,几次找赵梦鼎告状,称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拒绝与他同房,此事有违人伦,要求赵梦鼎教训妹妹。赵梦鼎懒得理会这种事,左耳进,右耳冒。仅有一次,赵梦鼎尝试从中调和,被赵梦柔出言不逊,顶了回去。

自此,赵梦鼎也不再管他们的闲事。阴其文恼羞成怒,便在家中跳脚骂人,然而到底拿赵梦柔没辙,怨愤之情日盛。

赵梦柔与阴其文成婚三年,三年时间,她只去过赵梦唐府中寥寥几次,去看年幼失怙的赵鹏举。

小娃娃成长很快,每次见面,都发现他长高了许多,又学会了很多东西。而每次见面,赵鹏举那双好看的眼睛都会亮起来,高兴地喊她,“姑姑!”

明明没有见过几次面,他却记得她,十分亲近她,委屈又期盼地问她,“姑姑,你怎么总是不来看我呀?”

她难以回答,便总是说谎骗他,“姑姑太忙了,有空就会来看你。”

小家伙很懂事,就算知道她说谎了,也会高高兴兴,点头答应,“嗯,我等着姑姑。”

赵梦柔心中明白,就算仆人照顾得很好,但毕竟失去了父母,他一定觉得很寂寞。他是把她当成了亲人,才会时常期盼,等待,等她过去看看他,陪一陪他。

但赵梦柔却担心,时常过来看他,会给他带来麻烦。她不光忌惮赵梦鼎,也害怕阴其文发现她的弱点,利用孩子威胁她,伤害到赵鹏举。她一直很小心,耐心等待时机,确保没有危险才会过来,于是就来得很少……

她也带赵鹏举去给双亲扫过墓。张清秀与赵梦唐合葬一处,墓碑并排而立,相依相伴。背后山林青翠,松涛阵阵,喧嚷又静谧。赵梦柔和赵鹏举手牵着手,互望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便都沉默着。

故人已逝,纵有满腹心事,已无人诉说。



四、


在一段时间里,赵梦柔和阴其文相处得还算和谐,经过了许多次的试探和了解,知道了彼此的底线在哪里,就算偶有冲突,也能控制好分寸,不至于闹到翻脸,双方都下不来台。

阴其文在乎脸面,但偏偏又爱干厚颜无耻的事。天天把情爱挂在嘴边,家中却养着成群妻妾,还经常白日宣yin,胡天黑地;希望子嗣兴旺,有二十多个儿子,却连孩子们几岁了,叫什么名字都分不清,高兴了便撒钱,不高兴时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阴其文不容旁人指摘分毫,便是流露一丝不屑,被他察觉或误会,都会非常激动和愤怒,并借题发挥,大闹一场。受牵连的人或死或伤,总归没有好下场。

赵梦柔清楚了丈夫的德行后,也变得非常宽容,没有原则。时常随口夸赞阴其文,如何厉害,如何了不起,撒谎成性,张口就来。被她吹捧一顿,阴其文也会变得好说话,赵梦柔趁机提一些要求或问某些事情,都会得到满足和解答。

赵梦柔的需求则比较简单,只要她自己和身边的人不受控制,不被算计,她就会安静地过日子,绝不会没事找事,招惹阴其文。

二人之间只有一个矛盾,始终无法调和。

阴其文想让赵梦柔给他生个儿子,但赵梦柔拒绝与他同房。

阴其文似乎出身低微,没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没有开阔的眼界,当他看到赵梦柔如何与沙州的世家贵族打交道,如何交际应酬互惠互利,就非常眼馋和羡慕,从此一心想和赵梦柔生儿子。如此,他的儿子便生来高贵,得到同样的教育,成为赵梦柔那样的人。

但唯独这件事,赵梦柔坚定拒绝,任阴其文胡搅蛮缠,绝不妥协。因赵梦柔身份特殊,是节度使的妹妹,又能帮助阴氏拓展人脉,进入贵族阶层,阴其文也拿她没办法。于是二人反复拉锯,纷争不断。

这种情况维持了三年,赵梦柔知道阴其文憋着一股邪火,一直暗暗戒备着,担心他忽然发作,伤害自己。阴其文却变得越发古怪,说话阴阳怪气,但并没有过火的举动,让赵梦柔也十分纳罕,猜不出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出事那天,赵梦柔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又看了一会儿闲书,便躺下休息了。如今她自己住一个院子,通常天黑前院门就会落锁,任谁都进不来,包括阴其文。伺候她的也都是从前在赵府的旧人,她一直很放心,从没想过有人会收取好处,放阴其文进来。

阴其文还偷偷在她饭菜里下了药,那晚她什么都不知道,昏昏沉沉睡到了天亮。第二天醒来,她感觉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心中亦十分烦躁,等她睁开眼一回头,却发现阴其文躺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酣。

她起初懵了一下,随即滔天的怒火涌上心头。她可以吃亏,可以受罪,可以忍耐艰难和痛苦,但她不能忍受被强jian被侮辱,她从小没受过这种委屈。那一瞬间,怒气冲昏了头脑,她没来得及思考,就抓起放在床头的簪子,刺向了阴其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赵梦柔狂怒地,举起簪子狠狠刺向阴其文,但她既没受过训练,又被怒气干扰,便刺得偏了,只在阴其文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阴其文却惊醒了,二人搏斗起来,赵梦柔力气敌不过对方,被阴其文挣脱。随后,阴其文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根棍棒,拎在手里,口中骂骂咧咧,折返了回来……

当棍棒劈头盖脸,雨点般落到身上时,赵梦柔吓坏了。她惊恐地想逃跑,却没能逃掉,头上挨了一棍,流出了鲜血,血迹遍布她的脸上,衣服上,还有阴其文手中的棍棒上。而后她的意识便不太清醒,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棍,也不记得阴其文殴打了多久。再后来她就晕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赵梦柔醒来时,发现自己回到了节度使府,侍女守在她身边,哭得眼睛通红。原来那天侍女跑去通知了赵梦鼎,求他解救主人,于是赵梦鼎去了阴其文府中,将她带了回来。

她清醒后,只觉一切恍然如梦,但遍布身上的伤痕又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嫁给了一个疯子,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被人像条野狗一样殴打。虽然身上剧痛,心中委屈,但她竟然哭不出来,只觉无比荒唐。

她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

养伤期间,赵梦柔住在节度使府,赵梦鼎来看过她,或许想安慰他,她装睡没有理他。后来阴其文也来了,向赵梦鼎道歉,说自己一时冲动,下手没有轻重,伤害了赵梦柔,还要接她回家,好好照顾。

赵梦柔听说后,气到说不出话。但她也没有坐以待毙,想了想,强撑着起身,让侍女帮着拾掇了一番,打扮得光鲜亮丽,盛气凌人地去见了赵梦鼎。

赵梦鼎见她这副模样,有些诧异,问她,“你不好生休息,跑出来作甚?”

赵梦柔道,“听说我夫君来接我了,特来向兄长告辞。”

赵梦鼎知道她厌恶阴其文,以为她在说气话,安抚道,“是曾来过,向我道了歉,提出要接你回去,但我并未答应。我知你心中有怨气,但你我既是兄妹,我又怎会不管你。你且回去养好身体,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赵梦柔却道,“多谢兄长,此番多亏你救了我一命,否则后果难料。小妹养伤期间认真反省过,果然还是我不好,既然嫁了人,就该与丈夫一条心,怎能惹他不高兴呢?”

“从前我不懂事,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但我既已听从吩咐,嫁给了阴其文,促成了两家联姻,我便以为,我也尽到了赵家儿女应尽之责。我也曾向兄长禀告过,阴其文偏执暴戾,我很害怕,那时,你劝我不要多想,我也听你的话,乖乖回去跟阴其文好好相处了,结果却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倘若我运气坏一点,云湘没及时通知你,或兄长没赶去救我,我可能已经死了。”

赵梦柔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赵梦鼎见她如此,也有些愧疚,向她保证,“你放心,此事我一定追究,严惩阴其文,让他以后再也不敢如此。”

赵梦柔却摇头道,“兄长无需如此。即便惩罚了他,也没什么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何况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间的龃龉,兄长要如何管?这三年来,我活得太艰难了,每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惟恐哪里惹怒了他,招来祸事。但其中许多小事,亦不足与外人道。终归我自己的日子,还得自己过,旁人帮不上忙。”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

“只是,小妹身为赵家女儿,有些事还须提醒兄长一声。我与阴其文夫妻三年,偶尔他心情好时,我旁敲侧击,也打听到了一些事,亦不辨真假,兄长可略作参考。”

“阴其文说,他认得大夏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能说得上话。阴其文似乎就是大夏皇帝布在沙洲的闲子,若有朝一日,皇帝厘清了中原之事,想要进取河西时,这颗闲子或许便能起到作用。”

“阴其文确有自己的渠道,能往返于丝绸之路,进行大宗贸易,获取巨额利润。但赚到的钱,他也会分批送回中原,未知送去了哪里。”

赵梦鼎听着她的话,沉吟思考时,又听赵梦柔道,“小妹能够为赵家,为兄长做的事,也只有这些了。从今往后,我会收起往日的骄傲,好好做个贤妻良母。阴其文很想让我给他生个儿子,如果我生了,他应该会开心,会对我好。”

“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既已嫁入阴家,便是阴家的人。若有一天,赵家和阴氏起了冲突,兄长不要怪我偏心,为了儿子,也为了我自己,我只能选择帮助阴氏。”

赵梦鼎听得微微蹙起了眉头,问,“你在威胁我吗?”

赵梦柔道,“小妹不敢,我只是不想死,请兄长明鉴。”

赵梦鼎好奇道,“若有一天,赵家与阴氏起了冲突,你要怎么帮助阴氏?”

赵梦柔嫣然一笑,“我生长于节度使府,父兄又是一方豪杰,手握实权,往来皆是世族权贵,耳濡目染,也听到过许多事。不论军务还是内政,或多或少也了解一些情况,我只是恪守本分,平常不关心这些事,未必不懂。但若逼到了那一步,只好竭尽全力,殊死一搏。赵家的子女,岂有束手待毙的废物?”

“兄长,你说是吧?”

赵梦鼎凝视着她,似乎第一天认识她,良久道,“你且回去休息,容我想想。”

赵梦柔顺从地行了一礼,便退出去了。

过了两天,赵梦鼎找阴其文谈话,二人在书房里不知谈了什么,最后阴其文同意和离,签了放妻书。从此双方各自安好,两不相干。



五、


初春三月,赵梦柔养好了伤,便离开节度使府,往静安寺剃度出家。对外宣称,赵梦柔情感受挫,心灰意冷,自愿出家。实则这是她和赵梦鼎的约定,赵梦鼎助她与阴其文和离,她便出家为尼,以保全两家的名声。

侍女云湘陪她一同剃度,誓死追随主人。

而那时,赵梦柔也确实心灰意懒,脱下锦绣衣衫,换上朴素的皂色海青,竟也并无任何不适,反倒觉得自在。如此,便伴着青灯古佛,过上了清苦的修行生活。直到那天,程子安来访。

她在节度使府养伤时,程子安亦曾偷偷探望她,但那时她心中烦躁,便视而不见,没有理他。没想到她如今已出家,程子安却又来了。

她过去曾企图利用他,达成自己的心愿,也害他吃了些苦头,到底有些歉疚,便同意了见面。

初时,彼此都有些尴尬,聊些没意思的话,但不知不觉,赵梦柔便向他敞开了心扉,倾诉了长久以来,心中积攒的委屈。程子安对自己受过的苦亦没有怨言,反而笨手笨脚地试图安慰她。她终于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

二人就这样好上了。一好便是十二年。

程子安耗费了许多心思和力气,守护这个秘密,维持二人的关系。为了让赵梦柔安心,甚至没有娶妻生子。他这份心意,让赵梦柔十分感动。

当初她的感情还不够纯粹,掺杂了许多自私的目的和复杂心思,但随着二人长久的相伴厮守,她发现自己真心爱上了程子安,开始牵肠挂肚,患得患失,开始憧憬二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携手白头。但这些,程子安给不了她。她一天天看着程子安在权势泥沼越陷越深,为了争权夺利,越发卑鄙无耻,不择手段。慢慢地,变得陌生。

赵梦柔尝试过挽回,提出二人远走高飞,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但程子安拒绝了。赵梦柔其实理解程子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和追求,无法强求,只是心中难免痛苦。

她几次想要放弃,独自离开,却割舍不下这段感情,选择了继续等待,幻想有朝一日,程子安能放下世俗名利,和她双宿双飞。

另一件让她放不下的,便是张清秀的嘱托。这些年,她时常去看赵鹏举,那孩子成长得非常出色,聪明俊秀,性格又敦厚温柔,融合了双亲所有优点。但不知是否受了她的影响,十二岁时便执意要出家,任凭她如何劝说,都矢志不渝,最终在报恩寺剃度,拜慧因为师,法号神秀。

这件事成了赵梦柔一桩心病,好在神秀并未意志消沉,他似乎真的热爱佛法,与佛有缘,每天晨钟暮鼓,潜心修行。

后来,她有时烦闷了,也会去找神秀聊聊天。两人都是修行之人,但她依旧叫他鹏举,他也依旧叫她姑姑。彼此都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见她纠结为难,神秀便笑着说,“姑姑执着了,需得放下,才能自由。”

赵梦柔便对他说了自己的向往,想要走出沙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神秀道,“想去便去。知行合一,方可得道。”

赵梦柔嗔道,“说得轻巧,我走了你怎么办?再说了,倘半路遇见强盗,将我掳走了,你来救我吗?”

神秀笑得开心,道,“姑姑这么聪明的人,自会安排妥当,不会被强盗掳走。至于我,已经长大了,有了老师与佛法陪伴,不会孤单了,姑姑无须担心。”

又道,“姑姑,你牵挂的事太多了,且放下执念,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神秀的一番话,让她十分动容,百感交集,也终于下定了决心,离开沙洲这个伤心地,去远方,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赵梦柔做出决定后,暗暗准备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将计划告知程子安,再问问他,是否愿意和她一起离开。时间便一天天过去,转眼又到了中秋节,万家团圆的日子。

每年这个时候,程子安都会陪她过节,今年也不例外,虽然他忙于应酬,中秋节当天抽不出时间,便提前一天同她过节。程子安包下了整座清风楼,雅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楼外清风明月,十分清静。

她不禁想起了小时候过节,母亲会亲手做月饼给她吃,带她一起拜月,吃月饼。她心里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却没机会开口。程子安在絮絮叨叨讲自己的事,并未察觉她有心事。听了很久,她忽然感到心烦,便嘲讽了一句,说他越来越像赵梦鼎。

这句话惹恼了程子安,问她,“哪里像了?”

她忍不住说了真话,“同样热衷权力,同样满心算计。”又开玩笑地问他,“赵梦鼎为了换取想要的东西,将我卖给了阴其文。如果现在卖掉我,能让你换取更大的权力,你会怎么做?”

她问完就后悔了,心中竟也有了答案。一切都那样理所当然,仿佛本该如此。彼此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这一步。

她努力克制住了情绪,试图敷衍过去,“我开玩笑呢,你当真了?”

程子安没回答她的问题,也无需回答。两人喝着酒,聊着天,任凭时间悄悄流逝,直至夜深。

分别时,她唤了他一声,“程郎。”虽有万千话语,却都已没了意义。最后,她只嘱咐了他一句,“早点休息。”

他点点头,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马车里,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侍女见她伤心难过,大胆地上前拥抱了她,不停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有我在。奴婢会陪着小姐,永远不离开。”

她伏在侍女怀里哭着,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曾有个人,在她惊慌失措时,也这样抱着她,尽力安慰她,承诺会永远陪伴她……

她忽然明白了,原来自己并不孤独,原来这一路走来,始终有人保护她,陪伴她。不论过去,还是现在。

想到此处,她哭得更厉害了,心中的郁结却霍然消散。



赵家三兄妹,并非一母所生。

赵梦柔的父亲有数名妻妾,正妻生了赵梦鼎赵梦唐,赵梦柔却是妾室所生。据说,母亲出身书香门第,中原变乱之际,逃到了沙洲,被父亲所救,成就了一段姻缘。父亲偏宠这名妾室,有好东西总会送给她,对女儿也十分溺爱,因此遭到了大房的嫉妒与怨恨,经常刁难她们母女。

赵梦柔五岁那年,母亲因意外身亡。某天,她在花园散步,不慎掉进了池塘,被人捞上来时,已没了气息。有人说母亲遇到了水鬼索命,也有人说是大房暗害,但皆是道听途说,谁也没有证据。

只是从此,赵梦柔的日子便难过了起来。

母亲死后,嫡母将她接到了身边,亲自抚养。奴婢说她有福了,夫人亲自照顾她,自会将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不会让她遭受委屈。但他们不知道,嫡母人前对她好,背后却时常辱骂诅咒她,说她的娘亲是个贱人,勾引男人,妄图生儿子,好母凭子贵,可惜是个贱命,只生了个女儿。

没过多久,嫡母的身体也日渐变坏,缠绵病榻,药石不断。

生病时,嫡母的情绪越发糟糕,看见赵梦柔就生气,恶狠狠地骂她,说定是她背后诅咒自己,害得她生病。又赌咒发誓,自己就算是死,也要带走赵梦柔,免得留下她,妨害两个儿子。

赵梦柔很害怕,但又无可奈何,只好每日忍耐。

那天,嫡母召唤她,却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忘了她,迟迟没有唤她入内。赵梦柔站在院子里,等了很久。

身边的花圃里,柳叶桃开得灿若云霞,有些已结了果实,红彤彤地,煞是可爱。

柳叶桃来自西域,据说十分名贵,也确实好看,但母亲知识渊博,曾提醒过她,这东西有毒,虽可触碰,却不能吃。不论枝叶,花朵还是果实,均有剧毒。但那天,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摘了两颗果实,藏进了袖子里。

后来嫡母唤她入内,训斥了一顿,她趁婢女忙着伺候嫡母,没注意到她时,偷偷往嫡母的茶碗里,挤了几滴柳叶桃果实的汁液。

她太紧张了,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的院子,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在花园里乱走,越走越慌乱,频频跌倒,跌得满身尘土。府里也忽然喧闹起来,或许嫡母那边出事了,但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躲在花园的假山里,一动不敢动,等着人们来抓走她,杀掉她,为嫡母报仇。

不知过了多久,张清秀找到了她。看见她那副模样,也没有多问,便将她抱进了怀中,不停安慰她,说没事了,我在这儿。我会陪着你……

那年她七岁,张清秀十岁。

两人都失去了母亲,遂成了闺中好友。

数日后,嫡母病故。赵梦柔也弄不清,嫡母之死是否与自己有关。那件事,她没告诉过任何人,是以也无人知晓。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四轮参评贴(共搜集有9帖,此为第4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6)

折子戏(写手:[变]神秀法师,真身:小糊涂神)

折子戏


引子

夜幕降临,一个身着玄色圆领的女子,坐在屋顶,居高临下。长发简单地用发冠束起,夹杂着银线的墨绿色竹叶,从肩膀处落下,微风吹过,衣摆的竹叶似乎也随风摇曳,女子看着灯光一点点的亮起,整个莫愁湖也开启了新一天的繁华。

“素衣姐!”一个清脆的声音出现在屋顶,下一瞬间,已经坐在了素衣身边,素衣看都不看,也知道是玲珑,除了她,或许已经没人记得她的名字,只知道那个鸽子楼老板娘---镜湖夫人。

“嘘。”素衣看着莫愁湖的夜景,只想享受这份安静。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玲珑撇撇嘴,小声地嘟囔。

“莫出声,你看这莫愁湖,白天的时候,静谧悠然,可是到了这晚上,画舫如织,人声鼎沸,像是两个世界。”素衣还是听到了玲珑的抱怨。

“都看了多少次,也不腻!”玲珑有些不明白,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怎么每次都这么有兴致。

“你呀,不懂,这就是人生百态。”素衣揉着玲珑的脑袋,又把眼光看向了人群。

 

第一折  东南飞

喧闹的莫愁湖,画舫停在湖边,隐隐传来女子婉转的声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这段儿皂罗袍唱的这么好,定是秦楼坊的花魁,莫可人。”玲珑听着声音,不由地出声:“素衣姐,听说这个莫可人,色如芙蓉,那身段弱柳扶风,袅袅婷婷,一个眼神,就能让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更稀罕的是,身带异香,我那天偷偷去看,结果连个正脸儿都没看到,说不接女客!”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

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悠扬的声音,随着晚风,吹到了素衣二人的耳中,素衣轻笑:“那你可知,她现在跟谁在一起?”

“当朝首辅家那个温润如玉的三公子,温流年?”玲珑很快就猜了出来。

“嗯。”素衣点头。

“不会吧,传言是真的?!不行,我要去探一探。”不等素衣说话,玲珑已经离开。

“可惜喽,姹紫嫣红开遍,也只能付与断井颓桓了。”素衣轻声呢喃。

 

画舫中

莫愁湖中,这艘画舫显得过于素净,然而船中的两个人,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出水芙蓉,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只是,但凡看到这二人,都知道,一个是首辅家盛名在外的三公子温流年,而另一个只是烟花之地的花魁莫可人,两个人,不会有结果。

“温公子,后会无期。”莫可人芊芊素手,端起一杯酒,递给温流年,温流年却迟迟不肯接住,莫可人将酒杯放在温流年面前,自顾自的端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温流年看着莫可人的举动,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莫可人深深地看了一眼温流年,四目相对,情意流转,莫可人猛地转身,快步离开,开门的瞬间,听到一声呼唤。

“可人!”温流年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

莫可人听到了,手顿了一顿,毅然决然的离开。

温流年看着门口,房间里,莫可人留下的香气若有若无,温流年颤抖着手,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下去,他从未喝过这么苦涩的酒,一滴泪,从眼中流出。

莫可人离开画舫,上了一艘小船,看着点点灯光和夜空中的星子一同落入莫愁湖中,眼前有些模糊,一时分不清,是因为风吹乱了满湖的光点,还是因为别的。

“给你!”玲珑将一方手帕递向莫可人。

莫可人被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看到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姑娘,放下了戒备,接过手帕:“多谢。”

“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为什么非要分开?你可不知道,你走后,那个一向潇洒的三公子,可都哭了,那叫一个可怜。”玲珑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不管不顾的说着。

“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莫可人心中不忍,可是面对眼前的陌生人,又生出戒备和疑心。

“我啊,我是谁不重要,我就是无意中看到了,再加上也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的,大概没人不知道,温流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只为莫可人一人倾心。”玲珑大大咧咧的,并不在意对方的戒备,毕竟,看八卦,就得脸皮厚。

“我和他,没有结果,他有他的责任,而我,有我的命运。”莫可人忽然很想倾诉,或许因为那杯酒,又或许,因为自己的心,还是不够狠。

“世间总有双全法,只看是不是有心人。”玲珑不屑一顾,在她看来,所有的借口,都只是不够喜欢。

莫可人摇摇头,接着轻轻柔柔的开口:“初见之时,我是流民,爹早早过世,娘把最后的半个窝窝头留给我,自己饿死了。我跟着难民们来到这里,浑身脏兮兮的,因为太小了,被人群挤倒在地。是他扶我起来,给了我一个馒头,雪白雪白的,那是我第一次拿着那样的馒头。他说,让我快点吃,不然等他走了,我会被人抢,就吃不到了,我在他的注视下,狼吞虎咽的吃完了一个馒头,两个馒头,吃的很饱,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吃饱是什么滋味,那个馒头,真好吃。”

“那你怎么会进了青楼?”玲珑有些疑惑。

“他想收留我,可是他也只是个孩子。跟他一起的男人拒绝了这个提议,他争取了,却依旧被拒绝。我懂,我这样一个流民,身份未知,怎么可以随便被带回家。他告诉我他叫温流年,如果需要帮忙,就去首辅府邸找他,我甚至没来得及道谢,他就被带走了。后来,我辗转被卖到了青楼,成了花魁,那一天,我再次见到了他。”莫可人似乎看向远处,似乎又什么都没看,她已经完全回到了那些回忆之中。

“没有什么悬念的,我们相见,相识,相互喜欢,只是我从未告诉他,我就是当年那个小姑娘。”莫可人笑了,笑容里有些玲珑看不懂的东西。

“你怕破坏你在他心里的样子?”玲珑问道。

“或许吧,其实这样也好,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对彼此有情。以后也不必说,再过几日,我便会从良出嫁,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互不相欠了。谢谢姑娘听我说这些,告辞了。”莫可人下船:“这春天的风,怎么还有点凉呢。”

“喂,你要嫁给谁啊?”玲珑冲着莫可人的背影喊道。

“秦无良。”莫可人没有回头,却回答了玲珑的问题。

“秦无良,秦无良,那个老尚书秦无良?那个色狼?!你怎么能嫁给他啊?!”玲珑大喊,只是已经看不到莫可人的背影。忽然回过神:“原来传言是真的,温流年得罪了尚书府,我说他不是被抓了,怎么能好好地坐在这里,原来,原来~~~~”玲珑想通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也是只能看着事情发生,尽管生气,也什么都做不到。

 

第二折  同林鸟

莫愁湖边,一个穿着朴素的女子,被拦在画舫之下。画舫之上,人声鼎沸,没人听到这个女子的喊声,甚至无人围观,这样的事情太多,女人找自己沉醉在声色犬马的相公,被拦在门口。

“真是傻子!”准备回去的玲珑看到这一幕,也只是怒其不争。

“说了,这里女人不能进去!你快走,别耽误我们做生意!”其中一个男人将女子推倒在地。

“求你们了,我的女儿已经烧了一天一夜了,钱都被他拿走了,我只想找到我相公,把钱要回来,给我女儿看病!求你们了,求你们了!”女人跪在两人面前。

“唉!”另一个男人有些不忍,走过去一边扶起她,一边劝慰:“小娘子,不是我们不放你进去,各处有各处的规矩,让你进去了,我们可就得滚蛋了。再说了,就算我们去帮你找他,他赌在兴头上,也不会出来,只能讨骂,要我说,你还是先回家,照看孩子,估计啊,也用不了多久,他就回去了。”

“可是我,我等得了,我女儿怕是等不了!”女人哭诉着。

“这个,算我今儿做好事了,这点钱你拿着,先去给你女儿看病。”男人拿出十几个铜板,递给了女人。

女人用颤抖的双手,借过钱,感激地在地上磕头:“谢谢,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这个钱,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行了,不用还了,就当日行一善了,你快去给孩子看病。”男人赶紧扶起女人,不让她磕头。

“看不出来,干这个的,还有好人,可这点儿钱哪够啊,算了,我也日行一善,帮帮她。”玲珑正要过去,忽然“嘭”的一声,一个人被抬出来,扔在地上。

正要离开的女人,也听到了动静,忽然转身跑过去,扑在男人身上,却被人一把推开。

男人被五花大绑的扔在地上,口中喊着:“求求你们,放我一马,我再也不敢了!”

“长本事了啊,张三,竟然敢在这里出老千!谁给你的胆子?!规矩你知道,留下一只手,放了你,不然的话,纹银一百两,一根手指,让你走。不过,你要是能拿出来那么多银子,也不至于出老千了!”打手嘲笑道。

“求你们饶了我,求你们了!”张三挣扎着跪在地上磕头,额头上一片血渍,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把拉过旁边的张氏,讨好着说道:“这是我老婆,我可以用她抵债!”

“你说什么?!”张氏惊愕,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

“哈哈,一个残花败柳,能值几个钱?你以为你老婆是那秦楼坊的花魁吗?哈哈!”打手大笑。

“您别看她穿的破破烂烂的,其实长得不错,而且,她本来也是大家闺秀,要不是被强盗洗劫,就剩下她一个人,也不会被我捡到,嫁给我!不信,不信的话~~~你,你快点把你的脸擦一擦,让大爷看看你的脸!”张三讨好的脸,在对着张氏的时候,瞬间变得厌弃。

“啪!”一巴掌印在了张三脸上,张氏流着泪,因为愤怒而颤抖的手,毫不客气的打在张三脸上,张三刚要说话,张氏又狠狠地打了下去:“你还是不是人!我是你的妻子!女儿发烧一天一夜,你竟然还是抢了我的钱去赌,现在竟然为了钱,就要把我送进那个虎狼之地?!”

张三不屑:“是你自己死皮赖脸的跟着我,我当初就不该好心的收留你,别跟我说那个赔钱货,连个儿子都没生给我,还有脸说!你现在还能帮我抵债,就当是我收留你,你报答我好了,我也不计较这些年我养你了!”

张氏气到嘴唇发抖:“你!当初是你收留我没错,可是如果不是我看你勤劳善良,虽然没钱,但是自给自足,我若是早知道你会变成今天这样,我,我死都不会嫁给你!”

打手有些不耐烦:“行了,你们夫妻俩也别在这儿给我们演戏了,给我把他按住,剁了他的右手!”

张三恐惧地磕头:“对了,我还有个女儿,才8岁,我可以把她也抵给你们!一个人不够一百两,两个人,够不够?求你们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打手有点犹豫:“这个嘛!”

张三看到对方思考,继续说道:“我那个闺女虽然小,但是我媳妇教她识字背书,虽然年纪小,不是我瞎说,隔壁邻居都知道,聪明!而且,长得像他娘!”

张氏:“不可以!”

张三恶狠狠的看向张氏:“你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儿!”

张氏正要说话,一个大娘拨开人群:“张家娘子,终于找到你了,你快跟我回去!”

张氏:“阿奶,您怎么来了,瑶瑶,是不是瑶瑶出事了?”

阿奶有些不忍心看向张氏:“瑶瑶,没了。”

张氏如遭雷击,身形不稳,阿奶没来得及,张氏跌倒在地,如失魂魄。

打手:“看来,你这个债是抵不了啦,你的女儿已经死了,你还是乖乖的,我给你的痛快。”

张三拼命挣扎:“我还有娘子,她可以,她可以!求你们,不要剁了我的手,不然我就真的完了!”

没人注意到,张氏此时走到湖水边,玲珑以为她要自尽,刚要拦住,张氏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蹲下身子,捧起水,慢慢的洗脸。颤抖的背景,出卖了她的情绪,很快,她站起身,不再颤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转过身,清丽的面容,展露无疑。

张氏走到打手面前,甚至没有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张三:“您看,我,值多少钱?”

打手看到清洗干净,稍作整理的张氏,面容清丽,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眯起眼睛,审视起来:“这得我们老板娘说了算,你跟我进去。”

张三像是看到希望:“我就说吧!她长得不错,大爷,那现在是不是可以放了我?”

打手看了一眼张氏,说道:“放了你可以,留下一根手指。”

张三刚要说话,张氏却出声了:“不!我是自己卖身,与他无关,他的债也与我无关!”

打手像是看到了好玩的事情,玩味的看着张三的表情。

张三挣扎着骂道:“你这个贱人!你是我的老婆,我没有休了你,你就是我的人!”

张氏像是听到了笑话:“我从未嫁给你,当年我就那么跟你一起生活,没有红烛,没有媒人,没有三书六礼,不曾拜天地,不曾敬父母,谁跟你是夫妻?”

张三哑口无言,开始求饶:“求你看在我们同床共枕,还有过一个孩子的份儿上,救救我!”

张氏却只当是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看向打手:“我们进去,还有,这个人无我无关,怎么惩治,也无我无关。”说罢,径直上船,不看身后一眼。

张三求饶声,叫骂声,挣扎声,哭喊声似乎在另一个世界,张氏觉得一切都变得很远很远,似乎她在另一个世界,她恍惚听到血液喷溅的声音,又一晃看到了女儿拿着野地摘来的小花拿给自己看的样子,下一瞬,是女儿烧的迷迷糊糊,小脸惨白,还在懂事地说自己没事的样子~~~张氏像是踩在云彩里。

“噗通!”的落水声,引来一群人。喊着救人的声音,骂着脏话说倒霉的声音交织一片。

张氏在水里慢慢地沉下去,她说不出话,张口就被水呛到,此时,她看到女儿瑶瑶,她伸出手,想去抓住,眼睛却不由自主的闭上。

玲珑早在所有人之前就发现了不对,幸好深谙水性,才救下了张氏。

等玲珑带着张氏上岸,已经累到全身发软,张氏依旧在昏迷,玲珑有些嫌弃:“瞎好心,救你干嘛?真是给自己找麻烦。”

玲珑将张氏安排在一户人家里,给了些碎银子,叮嘱不要告诉她是谁救了她,只说让她好好活着,毕竟还有事情没做完呢。

玲珑没看到,在她离开的时候,床上躺着的张氏,眼角泪水落下,无声无息。

 

终场

“你回来了?”素衣听到风声,依旧维持着之前的样子,没听到回音,转头就看到一脸气呼呼的玲珑,有些好笑:“怎么了?气成这样!”

“别提了,本来是去看热闹,结果热闹没看到,就看到糟心事儿!”

“哦?说来听听看。”素衣有点好奇。

素衣听着玲珑将看到的事情一一道来,时不时地点点头,嗯一声表示在听,等她说完,素衣却久久没有说话。

“素衣姐,你怎么不说话?”玲珑说完,却没等到回应,看到素衣游离的神情,忍不住询问。

“玲珑,你看熙熙攘攘的人,无数的灯火,这个世间,无时无刻,都在上演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我们看别人,如同一处处折子戏,又怎么知道,我们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出戏而已?”素衣的笑容很美,只是,那笑容,不达眼底。

“素衣姐,那你说,莫可人和那个张氏,会好好活着吗?”玲珑明白素衣的意思。

“路是自己选的,结果就不重要了。她们是,你我也是。”素衣像是说给别人,也像是说给自己。

玲珑还想说什么,看到素衣的侧脸,最终还是没有再说话。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一片灯火,随着莫愁湖水一同流淌,直到灯光渐渐熄灭,夜色笼罩整个莫愁湖,星光更加清晰:“素衣姐,你说人生如戏,可是,就算是戏,我也想自己做主。”

玲珑的声音渐渐微弱,素衣转头,看到玲珑已经枕着手臂睡着,素衣无奈地笑了,撩起她额头的碎发:“谁不想呢?可是啊,这写戏的笔~~~不在自己手上呢。”

素衣抱着玲珑离开。

阳春三月,虽然夜晚本应是暖风拂面,可是今夜不知道为何,有点冷,不知何处,风儿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瞬间淹没在夜色中~~~

 

尾声

十年后,沙州,黄沙漫天,一间食肆人声鼎沸。

“小二,再来三份肘子!”一个络腮胡豪迈的喊着小二加菜。

“好嘞!”小二欢快的回应。

老板娘笑意盈盈,仔细看,会发现,那笑意不达眼底。

七年前,镜湖夫人离开莫愁湖时,说过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自由的人,玲珑含泪点头,却没有想到,七年之后莫愁湖,少了一个玲珑,而沙州的客栈中,多了一个镜颜娘子。

玲珑看着客栈的众人:豪放不羁的,沉默安静的,愁眉不展的,心事重重的,满身杀气的~~

这些年,玲珑见过太多人,看过太多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出出的悲欢离合,人间百态,也明白了,为何素衣姐会总是平静却又那样的寂寞。玲珑不知道,此刻的她和那个喜欢在夜幕降临时,坐在屋顶眺望远处的镜湖夫人,慢慢的重叠。

玲珑想起曾经,她恍惚中听到的那句话:“可是啊,这写戏的笔~~~不在自己手上呢。”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四轮参评贴(共搜集有9帖,此为第5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6)

碁数(写手:[变]郭得胜,真身:何小给)

碁数





碁数是一种对局,碁同棋,数通术。但碁数并不是棋术。早期的碁与数皆起源于战国,碁是一种两人对抗的游戏,而数却是由鬼谷子开创的筹算学,后被兵家始祖孙武发扬光大,成了孙子兵法中最重要的核心篇。


至魏晋时期,魏文帝曹丕为选才任能,将碁与数两相结合,形成一种官 员选拔制度。参与选拔者通过碁数对抗所获胜利场次,奖励相应官阶,共分九阶,最高一品,故又称九品碁数制。


光阴疾逝,急景流年。


不知不觉中原已是大夏王朝。



第一话


这一天,阴承勋从母亲那儿得到了一枚碁子。他自己原本有一枚碁子,是父亲以家主身份替传给他的。


碁子一般传男不传女,只有自己领悟了碁数中的奥妙,才能自然生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枚碁子。所以,当母亲将碁子交到他手中时,阴承勋才明白,原来母亲大人懂碁数,而且还是此中高手。


“阴承勋!我要回去了,”赵无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再不走就天黑咯。”


“噢,好的,”阴承勋向赵妙音打坐的背影深深行了一礼。有些不是滋味地离开了法济寺。


法济寺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寺院。仅有一条又窄又抖的栈道可供僧人和香客通行。阴承勋记得自己四岁时曾跟随母亲一起上山还愿。


当时赵妙音还未出家,她让阴承勋走在前面,要他自己攀登。


四岁的孩子,哪里能独自一人走完这栈道,才走十几级台阶就已经哭喊着走不动,要回家。

但赵妙音却说:“这是一条上山的路,上山没有回头路。”


母亲还说:“人生就像这条路,你选择了它,再累再难也要将它走完。娘会一直在你背后扶着你,你放心大胆地向前走。”


但母亲并没有遵守她会一直在背后扶着阴承勋的承诺。


其实,父母在阴承勋出生时就和离了,而他直到十二岁才知道。


“喂,看着点下山的路,想什么呢?这一路上尽踩我后脚跟,”赵无忧扭头横了他一眼,

阴承勋愣了一下,脸色有些胀红地低下了头。


“这法济寺,悬在半山腰上,吃的喝的都不方便运上去,姑母这日子过得清苦啊。”


她赵无忧是赵妙音嫡亲的侄女,如今十六岁了,举手投足不说十分,总还是有六七分与赵妙音神似。


“下个月碁数预选,表弟你可得努力哦,可别让曹家、严家那几个小子比下去了。”


“知道了,多事儿,”阴承勋不耐烦地回答。


“诶?你这是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鬼的长辈,咱们是同辈,拜托你先修习一下族谱。”


“本小姐可比你大两岁哎!”


两人一路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到了沙洲节度使府邸门前。赵无忧就住里面。


两人正要分别,忽然从后方传来一个声音:“阴承勋,跟屁虫,天天跟着母暴龙。不读书,学碁数,将来败光家中富。”


阴承勋叹了一口气,他自然认得这个声音,沙洲城九大家族之一,曹氏家主的幼子曹长天。这人除了在赵无忧面前会间歇性头脑不清白以外,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良品行。


跟屁虫自然是说成天跟着赵无忧的阴承勋了,可母暴龙就,赵无忧拳头攥得嘎嘎响:“曹胖子,你幼不幼稚?”


“表姐,我今天是来挑战跟屁虫的!”曹长天说着从悬在腰间的锦囊中捡出一物,“看,我爹新给我买的碁子。阴承勋敢不敢与我对局?”


这后面一句是对阴承勋下战书了。


阴承勋却漫不经心地来了句:“没兴趣。”


“你是不敢了?那今后表姐就是我的了!你不许再跟着她。”曹长天丝毫不隐藏自己那点小心思。


阴承勋瞥了赵无忧一眼,赵无忧有些无语,这都哪跟哪儿?她不介意多几个跟班,但谁是谁的,这话即便从十几岁的孩子口中说出,也太羞煞人了吧。


“和他战!”赵无忧推了阴承勋一把,接着她横了曹长天一眼,“你输了怎么办?你这枚碁子就归阴承勋吗?”


这类可以买卖的碁子,是可以由任何人使用的。


曹长天这时已经摆开了对局盘,一张四十乘七十的光影地图出现在他与阴承勋面前,地图呈平坦布局,只有几处象征树丛的标记,这是碁数对局的基础图,名字也简单,就叫平原,是碁数初学者常常拿来对练的棋盘。


“可以,我输了这枚碁子就是阴承勋的了,但如果我赢了,表姐你将来就得嫁给我哦!”曹长天不等赵无忧反悔,抛出手中碁子,只见靠近曹长天那一边的地图上立刻出现了一个身穿皮甲坐乘战马的骑兵,伴随着碁子化形完毕,战马的嘶鸣伴随着一阵悠扬的胡琴声响起,这是中级以上碁子所具有的特性,背景音效,预示着这枚碁子的与众不同。


赵无忧脸色微变,这可不是一枚普通的骑兵子,这是铁勒部落特有的碁子,铁勒骑兵。

输了。


赵无忧知道,阴承勋那枚来自家族传承的碁子是刀盾步兵子,骑兵克步兵,这是碁数对局中的基础设定。他曹家常年与铁勒部落有生意往来,想来这枚让曹长天得意忘形的碁子,正是从铁勒部落购买的。她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一抹绯红爬上赵无忧的脸颊,反悔之意夺口而出:“[B]你有病吧[/B],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凭一局对战决定!”


曹长天不管不顾,摊开手掌向阴承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今天是一定要给阴承勋一个下马威的,至于赌约,也是他梦寐以求的。


“不战了,”赵无忧拽住阴承勋的手臂,便要拉着他离开。


这时,往来此处的路人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快来看,曹家与阴家的小少爷开了碁数对局!”


沙洲城内每年都要举办碁数对局,这是节度使大人定下的规矩,意在从沙洲各个阶层中选拔人才。虽然,不是所有沙洲人都拥有碁子,但大家基本上都看得懂碁数。


“曹家少爷竟然有铁勒骑兵子,果然是大户人家。”


“平原地图,骑兵子有先手优势,阴家少爷赢不了的吧?”


阴承勋脸上平静如水,心里却暗暗叫苦,自己都没同意当街较量呢,这回倒好,骑虎难下。


见阴承勋迟迟未动,曹长天于是挑衅道:“你可以现在就投降。”


“我好怕哦,”阴承勋淡然一笑,还没开始呢,气势上先示弱了,“但还是试试吧。”


他也不是孬种,说着从袖袋内取出一枚碁子,下一刻棋盘另一边浮现出一个刀盾兵光影,不大,看上去却十分壮实,身高大约在骑兵子三分之二的样子。


刀盾兵入场,只有铿锵有力的铠甲撞击声,并没有什么背景音效,这就是一枚初阶步兵子。


对战开始。


曹长天先手,骑兵子前行五格,在距离步兵子还有六格的位置停了下来。


进五打六!骑兵对大多数步兵碁子拥有先发优势,且在正面交手时,更会对步兵形成兵种克制。


回合转到阴承勋这边,步兵最远只能进三打四,即便高级步兵拥有进三打五的能力,也够不着相距六格的骑兵子。此刻阴承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是挨打,退也会在两个回合后被骑兵追上。


旁观者当中已经有人开始摇头,这局也太直白了,这是阴少爷的必输局嘛。


阴承勋没有迟疑太久,这幅基础图他再熟悉不过,如果是必输局,他又怎么会应战呢?


步兵子前进两格,在一个有树丛标记的位置待机。


在真实战场中,这就意味着步兵进入了一片森林。但曹长天脸上却满是讥讽:“你以为依托这点微不足道的防守加成,就可以顶住我骑兵子的攻势吗?我来告诉你碁数对抗中的基本设定吧:骑兵对战步兵,是一击必杀,而步兵需要发动三次冲锋才能击溃骑兵。即便你占据了防御地形,将彼此的对抗回合增加到两手,最终也是我赢。”


说罢,骑兵子发起了进攻,只听胡琴声响遏行云,两枚碁子撞在一起,仿佛时间也在这一瞬间静止,只剩棋盘上厮杀的双方。


一阵喊杀声后,步兵人数立刻减少了六成,而骑兵人数只下降至三分之二位置。


曹长天笑而不语,阴承勋不动声色。


轮到阴承勋了,步兵子没有后撤,继续以树丛地形发动反击,可就在众人以为步兵子会当场撞死时,刀盾兵纷纷举起盾牌,并爆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喝!”,同时,两个字浮现在步兵子头顶:盾击


没错,刀盾兵不同于其他步兵的地方,在于它可以对当前目标施展盾击,效果是使对手暂时晕眩,无法还击。


攻势完毕,刀盾兵依旧是四成 人数,骑兵人数则减少到了三分之一。


曹长天微微蹙眉,他平时练习的碁数,都是与一些不会使用碁子技能的普通步兵对阵,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赌不赌一把?”阴承勋叫醒了犹豫不决的曹长天,此刻,他心中也是忐忑的,但他明白,碁数的对局,与其说在局内,不如说是在棋盘外,是碁子操纵者心理素质上的比拼,“你如果发动攻势,结果很可能是同归于尽,但你是先手,是你输了。即便是在真实战场上,两支部队同归于尽,也是你输了。骑兵可比步兵金贵。”


说着,阴承勋又从袖袋中掏出一枚碁子,他神色平静,全然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不如我们加注吧,如果你的骑兵子侥幸存活,我这枚刚收获碁子就算输给你了,但如果你输了,除了棋盘上的这枚骑兵子,你还得再输我一枚碁子。”


曹长天有点惊愕,他们对局前并没有约定是一子对一,而阴承勋现在并没有将回合交到他手上,也就是说,阴承勋还可以投入一子参战。而他曹长天手上,只有这一枚骑兵子。


他大意了,大家都是初学者,家族怎么也不可能给两枚碁子的。


“你作弊!”曹长天不服。


“输不起就别玩!”从刚才开始一直就沉默不语的赵无忧算是活过来了,“行军作战的时候,你有机会跟敌军大将说你作弊吗?”


“你……你们欺负人!”曹长天大喊一声,他取消了对局地图,捡起地上自己的碁子,转头就跑。


这一幕,倒是看得路人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正常的,年轻人爱面子,输不起。”


“阴家少爷厉害啊,用一枚步兵子吓退了对手的骑兵子,将来必定了不得。”


“是啊,没想到路边局也有反杀。”




第二话


阴承勋来的时候,父亲阴其文正在给他那只宝贝金丝雀喂食。


阴承勋在门口站了一会,见父亲一直在伺候那鸟,只得轻咳了一声,表示自己来了。


“听说你出息了,当街与人碁数对局,”阴其文并没有回头,仍对着鸟儿吹哨音,仿佛让管家喊阴承勋来一趟的人并不是他,“进来吧,杵在门口做什么呢?”


阴承勋这才迈过门槛:“爹,您找我就为这事?”


“你将来想不想领兵打仗?”阴其文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什么?”


阴其文这时才转过身,父子四目相对,彼此注视,但阴承勋先一步开始心虚,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阴其文长吁一声,他以鸟食勺指向笼中雀,语重心长地说:“你舅舅在你十岁生日的时候来道贺,他问你想要什么。你问他能不能帮你抓只鸟。你舅舅是这沙洲城的节度使大人,有什么是他搞不到的,派人从江南为你找来了这只金丝雀。”


这件事,阴承勋当然记得,当时赵梦鼎来家里做客,先是问他碁数水平如何,是否已与人有过一子对局?但阴承勋却反问对方碁数有什么用。能抓到屋顶那只会唱歌的麻雀吗?


赵梦鼎听后哈哈大笑,半个月后,一只装有金丝雀的鸟笼被送到了阴氏大宅。


阴其文继续说:“结果,你玩了三天就把鸟丢下不管了,一直是为父帮你养到现在。”


阴承勋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


阴其文见他说得稀松平常,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从小就是这副德性,读书、写字、祖宗留下来的生意,就三天热度!碁数是一门异常复杂,需要长时间练习,花耐心精修的学问,这沙洲城里的九大家族,哪一家的碁数传承都比咱家久远,你居然胜了曹长天?”


阴承勋脑瓜子转啊转,父亲的话一直在兜圈子,他有些没耐心听下去了:“您想说啥?”


“我——”阴其文被自己儿子一句话噎到了,仿佛还有长篇大论要说,但他却没了酝酿时的灵感,“你爹是想告诉你,碁数虽然是选拔人才的手段,但它跟实战不一样,我们阴氏一族是靠与中原的玉石生意起家的,你爹不想家族将来,冒出个领兵打仗的将军!就这,明白不?”


阴承勋摇头,他不懂,他们父子关系从小就这样,很多事,他本来玩得好好的,父亲总是会出来扫兴,然后他也就没兴致了。他不懂,大人们是怎么看出,自己在那些路上是没有结果的?


“不懂没关系,拿来吧,”阴其文摊开手心。


“什么拿来?”


“那枚碁子,”阴其文郑重其事地说,“本来是给你充门面的,我们阴家子弟出门,其他家族有的你也有,结果你却拿来与人对局,现在为父要收回!”


“爹——?”阴承勋有些不乐意了,送出去的东西还收回,哪有这样的家长?


“少说废话,拿来!”父亲语气中又加了几分威严。


阴承勋懒得挣扎,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他随手将那枚步兵子拍在桌上,扭头就走。


临走还不忘撂下一句狠话:“爹,儿子一直有个问题:你和娘当年为什么要分开?”


阴其文听罢,老脸一沉,抄起桌子上的镇纸作势要砸死他。


阴承勋哪会给他这个机会,问完便鸿飞冥冥了。



沙洲城内一处茶楼内。


赵无忧絮絮叨叨地埋怨阴承勋来得太迟,错过了说书人刚才的精彩故事。


阴承勋则心事重重地喝着那碗浮着泡沫的茶汤。


说书人手中的醒木啪得一声响,开始了他今天的另一段故事。


“告诉你一个内幕消息,”突然,赵无忧神秘兮兮地侧过头,与阴承勋接头接耳,“这次碁数预选的第一名,能成为程子安大人的弟子。”


“哦?”阴承勋扬起一侧眉毛,表示有点兴趣,“那位节度使大人的首席谋主?”


“答对了!”赵无忧说完便继续听书,假装将阴承勋晾在了一边。


阴承勋确实有些心痒痒,但他刚经历碁子被没收的事,对碁数早已没当初战胜曹长天时的热情了:“听说程军师是沙洲碁数第一人,曾经仅凭三枚碁子赢遍西域无敌手,不知道他领兵打仗的能力是不是也那么牛。”


“说什么呢?”赵无忧虽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说书人的神态表情,嘴上却立刻做出了解释。


“古往今来,哪个带兵打仗的统帅不是碁数大师?九品碁数制至今还是中原王朝武举必考。铁勒部落几次与沙洲交手,程子安大人虽不是统帅,但我爹每次出征都离不开他的谋略。”

阴承勋沉默了。


赵无忧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怎么?懒病发作,嫌麻烦要退出这次碁数预选?”


阴承勋没有接话,只是看着茶碗中自己的倒影,听着说书人故事中九位英雄重建沙洲的传奇。


就在这时茶楼外响起了一阵喧闹声。两人正听到紧要处,不禁扭头向那边望去。


原来是严家少爷严一线与曹家那位小胖墩曹长天,不知道因为什么发生了争执。


“你就是个废物,骑兵子败给步兵的人参加什么碁数预选,参加了也拿不到名次,”说这话的人正是严一线,他两眼特别宽,又总喜欢眯着眼睛看人,不知道是天生眼皮松弛还是故意摆出一副看不起旁人的样子,总之在阴承勋看来,他那双眼睛就是两条线。


“我那是一时大意,”曹长天不服气地撸起袖子,“严一线,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吗?”


严一线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碗,冷哼了一声:“要不要在这儿开一局,我把话搁这儿了,在座的各位听着的都做个见证,如果我赢了你曹长天,你乖乖把那枚铁勒骑兵子给小爷留下。”


话说到这里,严一线啐了一片茶沫星子在碗里,一伸手将一枚碁子立在了桌上。这声响,比说书人的醒木声还引人瞩目:“如果你赢了,我也一样,这枚枪兵子便是小爷的押注!”


曹长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懂碁数的人都知道,骑克步,步克枪,枪克骑,这是当初魏文帝曹丕在发明碁数时定下的规则。他曹家擅长玩骑兵子,而严家则是研究枪兵碁子的行家。这不用开局,胜负已分。


“怎么,不敢?”严一线知道曹长天不敢应战,继续展开心理攻势,“小爷也是好意相劝,你这骑兵子算是借给我,等我斩获这次碁数预选的头筹,拜了程子安大人为师,我便将骑兵子还给你,咱们九大家族同气连枝,小爷我学到什么碁数技巧,到时候也不会掖着藏着,教你几招,不比你自己琢磨强上百倍?”


曹长天知道自己没得选,总不能再像上次输给阴承勋那样扭头跑路吧?这还没开局呢,他曹家子弟也是要脸面的。可是,若是家中大人得知他就这样拱手将那枚珍贵的铁勒骑兵子送人,那还不打烂他曹长天的屁股?


“哟,”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旁听有一会的赵无忧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进来掺和一脚,“线宝,你又仗势欺人啊。”


这九大家族本就相互联姻,几代下来,彼此之间都带着亲。论亲疏,赵无忧与严一线也是表亲,线宝是严一线的乳名。赵无忧可不管这是什么场合,谁让他们见到自己都得喊一声表姐呢?


“曹长天这枚骑兵子早就输给阴承勋了,他哪有赌注跟你碁数啊?”说着,赵无忧又把阴承勋揪了出来,“要对局,也应该找你承勋弟弟呀?”


阴承勋冲赵无忧翻了个白眼,心想:我没告诉你碁子被没收的事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仔细一想,好像自己是没来得及跟赵无忧说。


“各位,”阴承勋拱手一礼,“我记起家中还有事要办,先行告辞。”


他转身就要走,严一线自然也不会阻拦,毕竟阴家的步兵子是压制枪兵的,自己没必要去触这个霉头。可赵无忧哪里会让阴承勋就这么离场,伸张正义主持公道什么的,她这位大表姐责无旁贷。


“不许走!”她一把拦住阴承勋,不管对方如何跟自己使眼色,直接就地开图,“反正你克他,我觉得你需要释放一下压力,随便玩玩找找感觉。”


光影在茶馆内闪烁,一张四十乘七十的对局图在众人面前展开。与上次街头出现的地图不同,这次地图上山脉连着山脉,只有两山相间处有几格平原地形,这也是一幅基础对练图,名山岳。


“开始前先把你上次输给承勋的骑兵子交出来,”赵无忧朝曹长天伸手。


曹长天大约是对这番解围心存感激,又或者是对赵无忧天生没有拒绝能力,出奇地听话,直接将骑兵子塞到了阴承勋手中。


“给你。”


他说得蛮简单,但眼神中分明还蕴含着千言万语,阴承勋觉得他那表情应该是在说:“替我教训严一线那小子!”


骑兵子在山岳地图上行动力减半,面对的还是严一线的长枪兵。


阴承勋哭笑不得。




第三话


严一线此时的脸色也没比茶碗里的汤水好看多少,本来曹胖子已没了退路,可半路杀出个赵无忧,那个阴承勋更是可恶,自己平时就没招惹过他,他却仗着碁子相克在此时强出头。


严一线那对小眼珠子在两条缝隙中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最后瞥向身边一白衣男子,说道:“巴赫拉姆,替我一局如何?”


那巴赫拉姆五官有点像匈奴人,但肤色却又与匈奴人不同,更奇怪的是,他有一双碧蓝色的眸子。


“愿意为您效劳,”巴赫拉姆很爽快地答应了,稍后他向赵无忧等人行了一个优雅地鞠躬礼,“诸位都是沙洲城的青年才俊,能够与各位在此碁数一局,是我巴赫拉姆的荣幸。”


“不行,”赵无忧直接提出反对。


“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先摆碁子,互先开局。”巴赫拉姆不顾反对,率先将自己的碁子摆上了地图。赤橙绿三色光芒交替闪烁,地图上出现了三枚碁子。一枚蒙布覆面,身穿劲装,双手倒持两柄短刀。阴承勋一眼就认出这是极其罕见的刺客子。刺客属于一人子,标记人数为一。被任何近战兵种沾着就死,但刺客子拥有进三打五的能力,只要在攻击范围内,先手可秒杀任何碁子。第二枚身穿扎甲,手持一根两人高的长枪,不用问,这便是长枪兵了。第三枚,是一名女子模样,身着彩裙纱衣,另有数条吴带围绕粉臂蛮腰。与另两枚散发着肃杀之气的碁子不同,这枚女子刚入棋局便有琵琶弦乐奏鸣,女子踏着乐曲翩翩起舞,吴带也跟着迎风飘扬,可谓美轮美奂。


“这是什么子?”围观者中有人忍不住发问。


“头一次见,这是仙女吗?真美啊!”


巴赫拉姆微笑着回答:“这是一枚舞姬子,与刺客子一样,是一人子,可在己方回合开始前使用美人计,使对手一枚碁子无法行动,持续时间一回合。其本身不具备杀伤力。”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阴承勋,就像是特意在为这个年轻人解释碁子的用途。


周围的茶客则开始纷纷议论:


“这枚子了不得,先手控制。”


“对上这子,还打啥?直接投吧!”


“她要是对俺用美人计,俺也不动了。”


赵无忧凑到阴承勋耳边说:“他是想以枪兵子护卫两枚一人子,再以一人子破局。你和对方保持距离,找机会用步兵吃掉他的枪兵……”


严一线不乐意了,连忙喊道:“观棋不语。”可他转头就向巴赫拉姆小声嘀咕:“小心他的步兵子,有盾击能力。”


巴赫拉姆笑容不改,向阴承勋做了个请的手势。


阴承勋当然知道步兵子是破局关键,但他右手握着铁勒骑兵子,左手则捏着母亲给他那枚还未使用过的碁子。唯独没有步兵子。


就在他想投子认输的时候,布局倒计时结束,他的两枚碁子自动进入了棋盘。


霎时间,胡琴的悠扬旋律响彻整间茶楼,铁勒骑兵的战马,以前蹄摩擦着地面,已是蓄势待发。而骑兵子的一侧,一位书生头戴纶巾手摇羽扇,驻足而立。与之一起出现的,还有一曲编钟战鼓协奏的礼乐。


礼乐响起,无论是象征铁勒的胡琴乐还是舞姬自带的琵琶曲,皆黯淡失色。


“这是——”明眼人觉出了这枚碁子的不一般。


“这是什么子?”


“没见过,书生子?”


“书生哪来的音效?”


书生子在碁数对局中并不多见,倒不是因为它稀罕,主要是用途太窄,特性威武不能屈:抵挡一次致命伤害;贫贱不能移:行动不受任何限制;富贵不能yin:因碁数对局中没有金钱与地位赠予的玩法,其作用至今未知。理论上书生子是对付刺客这类一人子的克星,但其本身也是一人子,且行动能力低下,只能进二打三,很少能与刺客实现一换一。所以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在碁数中也不例外。


赵无忧正看着书生子摇头呢,突然又发现阴承勋只上了两子:“咦,你的步兵子呢?”


“被我爹没收了。”


两人相视无语。


“哈哈哈,”严一线捧腹大笑数声,“你们输定了,还不快弃子认输!。”


“互先猜子吧,”巴赫拉姆依旧笑容可掬,但语气中丝毫没有轻敌的意思,他掏出一袋铜钱递给赵无忧:“我猜双。”


赵无忧接过钱袋,从里面掏出一把钱子铺在桌上,十六枚,果真就是双数。


巴赫拉姆先手开局。


多子对局是一人一手棋。巴赫拉姆没有选择让舞姬发动美人计。刺客先行,任何地形对它不会产生不影响,前进三步,待机。


阴承勋则是让骑兵前进两格,在山地中,骑兵移动受阻,行动力大减,双方彼此处于够不着状态。


接着是枪兵上前,贴近刺客,摆出护卫姿态。


书生上前两步,距骑兵一格,待机。


最后是舞姬前进三步。


第二回合开始,仍是巴赫拉姆先行,这就是多一子的优势,每回合可以多一手行动。


巴赫拉姆思考了片刻,最后决定以舞姬先行试探。美人计发动,目标书生。


琵琶弦响如帛裂,急雨倾盆肃杀声。原本宛如切切私语般的琵琶曲骤然高亢,舞姬头顶上方出现三个小字:美人计


琴曲犹如一柄无形的利剑,直刺书生而去。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计谋距离也太远了。”


只见那原本躲在骑兵背后的书生,立刻被一团粉色光晕萦绕,片片桃花飘落,春意无限。


但下一刻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书生羽扇轻摇,所有落花与粉雾砰然消散,书生头顶上方也出现了一行小字:富贵不能yin


接着又出现了一行字替换了“富贵不能yin”:美人计


最后美人计三个字也消失了,书生头顶蹦出两个稍大一号的字体:无效


美人计无效。


围观者中不知谁来了一句:“怪哉,书生不好色的吗?”


其余人恍然,原来富贵不能yin是这么个用途,抵抗诱惑类计谋,这特性迟迟未被人发现,大概是因为舞姬这类碁子太稀有了吧。


巴赫拉姆也是一愣,他之所以选择对书生使用而不是对骑兵,是因为他手里有枪兵子,不惧骑兵的冲锋,而书生多多少少会对刺客造成威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美人计已发动,巴赫拉姆只能继续操作舞姬。他改变策略,操作舞姬先行至峡谷平原处。舞姬后方三格是刺客,刺客后方是枪兵。三子呈一字排列。


阴承勋暗自思忖,舞姬前突,目前无人护卫,骑兵正可吃掉。但下一手,刺客偷袭骑兵,骑兵阵亡后,就是二子对一子的局面,书生的特性全凭被动触发,没什么杀伤力。一定拼不过刺客和枪兵的组合。


这舞姬是诱饵。


该如何下?阴承勋陷入左右为难。


“他怎么不动啊?”曹长天比阴承勋更紧张。


赵无忧则横了他一眼:“认真看,别出声。”


曹长天是不作声了,但四周嘈杂的议论声依旧纷乱着阴承勋的心神,如果想弃子投降,他早就做了。他想起了父亲的话,“你干啥就只有三天热度”,他又想起了母亲说的,“你选择了它,再累再难也要将它走完”。


可该怎么走呢?阴承勋看着那枚母亲给他的书生子,书生摇着羽扇,泰然自若地望着前方。

彷佛有什么指引,阴承勋操纵书生子朝前移动了一格,书生贴近骑兵待机。


一切都没有发生。但下一刻,阴承勋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


只见已经结束行动的书生自行子向己方骑兵挥动羽扇,一道五彩光芒席卷骑兵,五个不同颜色的小字浮现在骑兵子四周,它们分别是:仁,义,礼,智,信。片刻之后,小字消散,彩芒退却,骑兵再现时已与之前形态大不相同。原本骑兵人数翻倍,且他们身上所有皮甲都自行更换成了明光铠,就连马首也蒙上了璨璨银亮的面甲。


中级兵种一跃升级成了高阶骑兵。


阴承勋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不是幻觉?不是幻觉!


“这——这不是书生子。”


旁观人群中,一位白须老者道出了这枚碁子的来历,“十余年未见啊……这是圣人子!”老者说着说着不禁哽咽,拱手对着圣人子便是深深一躬。


“圣人子?”


“我就说书生子哪来的编钟礼乐声。”


人群中不知何人又喊了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一出,犹永夜见明灯。”


围观众人皆为之动容,严一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他那对小眼珠,赵无忧和曹长天的嘴巴都张成了圆形,巴赫拉姆眉角轻挑,连阴承勋自己也是惊愕不已。


母亲给自己的,竟是一枚圣人子?他只在记载碁数对局的棋谱中见过圣人子模糊的介绍:贴身可激发碁子高阶属性,并增加兵员数量。正如那位老者所言,沙洲碁数已有十余年未出现过圣人子了。


茶楼一角,一位中年人正背对着棋局独自喝茶,听到这边的爆发出的议论声,也起身朝对局盘走来。


“臭小子,我说他平时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呢,原来有这倚仗,”赵无忧狠狠拧着曹长天胳膊上的肉,也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曹长天依旧不敢出声,刚刚合拢的嘴再次长大,像是更加吃惊了。


巴赫拉姆面色一沉,他并不了解圣人子的特性。应该说,近几年旅行在西域和沙洲之间的他,虽与人对局无数,但遇见圣人子,是他碁数生涯中的第一次。


现在看来,那枚骑兵子发生了某些变化,巴赫拉姆决定再次改变战术,他指挥枪兵上前三步保护舞姬。


枪兵在距舞姬身后停下,仍做护卫姿态。


阴承勋接过指挥,发现现在的舞姬正受到枪兵保护,自己该怎么下呢?


他心中飞速推导着棋局变化:


撞过去,高阶骑兵攻击舞姬,对方枪兵护卫,骑兵受枪克制,可能会全队阵亡,但现在是高阶骑对初阶枪,可能只是互相消磨人数,然后对手的刺客补刀骑兵……


这是败局。


阴承勋没有发现,自己内心那份渴望胜利的火苗已经开始熊熊燃烧,他在想办法,碁数对局有死局也有奇迹,奇迹会偏向智者。可现在……


阴承勋使劲挠着后脑,竟还是毫无对策。


‘你没用过高阶骑兵子吧?’


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就会被围观者的议论声掩盖,“撞过去就是了。”


这一手的时间眼看又要结束,阴承勋心下一横:拼了。


骑兵子冲锋向前,一直逼近到舞姬跟前,正准备展开杀戮,只见舞姬背后的枪兵子突然上前摆开阵势,并在头顶蹦出四个隶书:展開護衛。


同时,高阶骑兵上方也跳出一行小字:兵種被克


围观者中似有叹息声传来。


阴承勋心中也是长吁一口气,暗道:“完了。”


可就在这时,骑兵头顶上的字被另一行隶书顶掉了,众人只见那行隶书字形似乎大了一些:高階壓制


紧接着又是一行更大的字体出现:人數壓制


最后,又回到了最初的四个字:兵種被克


此时的这四个字已整整大了一倍,字色也变成了醒目的赤红。


一行字接一行字的出现,彻底颠覆了在场的所有人对碁数的认知,他们极少在路边局中见到这种情景。


可就在大家以为枪克骑终难逆转时,高阶骑兵头上再次蹦出两个大字,这两个字无比巨大,就像是压在所有骑兵头上的鲜红桂冠:無效


兵种被克无效!


巴赫拉姆吃惊地睁大了他那双碧蓝色的眼眸,严一线一句骂娘脱口而出。


只听礼乐和鸣之声响彻棋盘,一支胡琴曲宛如雄鹰盘旋于九霄,突然俯冲而下,两曲交织一处,共同演奏着大战前的悲壮与无畏。


长枪兵,在这波骑兵的冲锋下,顷刻间便土崩瓦解。遍地皆是哀嚎,棋盘被染成了红色。


“真棒!”巴赫拉姆不禁竖起了大拇指,但他脸上的自信并没有消失,“不过,你的骑兵也

交代在这里了,我还是有……”


他还未说完,却发现对局的控制权并没有回到自己手中。阴承勋还在操纵骑兵。


只见战胜了长枪兵的骑兵子头上再次冒出一行小字:戰勝回撤


是了,高阶骑兵的另一项属性:当歼灭一支部队后可再动三格。


骑兵子调转马头回撤三步,正好在刺客进三打五范围外的一格,待机。


巴赫拉姆竖着大拇指的右手,此刻已经握成了拳头。


太强了,不是那骑兵,而是那枚圣人子,简直就是碁数对战中逆天般的存在。难怪刚才有人说,圣人一出,永夜也有光明。


自己可是三子对两子啊!


“巴赫拉姆?”见白衣男子迟迟不动,严一线轻搡了他一把。


“哈哈,”白衣外乡人突然爽朗地大笑起来,严一线后退半步,以为他疯了。


“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巴赫拉姆诚恳地说,大笑只是他演示窘态的一种方式吧。


阴承勋的心正砰砰跳得厉害,对手认输反教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再次审视棋局,果然已成无法逆转之势,刺客和舞姬毕竟都是一人子,失去了枪兵的护卫,再难与骑兵周旋。



第四话


地图收起,看客散去。


严一线丢了面子,但还是留下了一枚枪兵子。按他的说法:


“这玩意小爷家里有的是!”


巴赫拉姆则十分慷慨地赠予阴承勋一枚舞姬子,并夸阴承勋是他见过碁数最厉害的年轻人。

阴承勋和赵无忧、曹长天一同走出茶楼,见路边一驾马车上正有人朝他们招手。


三人走近一看,赵无忧疑惑地问:“程叔?你怎么来啦?”


曹长天与阴承勋对视一眼,阴承勋摇头表示不认识。


“我来送你们回家,上来吧,”车上人招呼众人上车后,吩咐车夫先去曹府。


赵无忧上车后就向众人介绍,这马车的主人正是沙洲节度使的谋主程子安。这可把曹长天和阴承勋吓了一跳,他俩异口同声道:“程大人!”


“见外了,叫一声老叔便好,”程子安的目光逐一从三人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了阴承勋脸上。


赵无忧问:“您怎么突然要送我们呢,正好路过那儿吗?”


程子安叹气道:“茶楼人多眼杂,你们用圣人子对局,就不怕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盯梢?人心险恶啊,小殿下。”


阴承勋一听,觉得有些道理。曹长天默默挪了下屁股,下意识地想与阴承勋保持距离。赵无忧则有些得意:“程叔也在看到了对局吗?您快给点评点评,我承勋表弟如何?是不是特别有天赋?”


“不错,”然后,程子安就没有在说什么,只是闭目养神。


马车送完曹长天,又将赵无忧送回了节度使府邸,最后才驶向阴家方向。


此时,车内就剩阴承勋与程子安两人。


方才一直少言寡语的程子安突然发问:“你赢了对局,为什么一脸不开心呢?”


“又不是靠自己本事赢的,当时有人悄悄提醒我来着,”阴承勋其实早就听出对局时传音给自己的人,正是程子安,对方不说破,但自己也不能居功自傲吧。另外,正如程子安所言,他并不开心,“程叔,对于碁数,我总有一个疑惑,学这个有什么用?”


“嗯?”阴承勋的诚实让程子安颇有好感,而那后半句话也让程子安心生好奇。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赢了对局,应该是洋洋得意才对,至少也应该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毕竟,这普天之下,碁数是选举人才的唯一途径,而他反倒忧心忡忡?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阴承勋沉默了许久,他试着向这位沙洲城内碁数第一人诚心求教:“大家都说碁数是最接近实战的沙盘演练,可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游戏,比方说圣人子,竟然还有人朝它拱手行礼,圣人子确实有扭转对局的神奇力量,但在真正的战场上,存在圣人吗?即便我将碁数练好,将来真的可以拜将封侯吗?学习碁数的路又究竟通往何方?”


是啊,就连对碁数不屑一顾的父亲都说过学习碁数是为了将来做领兵打仗的将军,他一个商贾,眼中只有利益,难道父亲不明白,碁数不过是一种对局游戏?


程子安笑了,马车大约是上了一处拱桥,他上身微微有些后仰:“那是因为你在对局中还只是依靠碁子取胜,而很少用到数法。”


“数法?”


“数法在实战中又称为兵法,”这时马车开始下坡,程子安微微向阴承勋探出半个身子,“兵法的要义,是以己之优势对敌之劣势,你所拥有的碁子不过两三枚,还接触不到数法的奥妙。”


阴承勋来了兴致,正想与程子安探讨一番,可程子安却掀开车窗帘子道:“你现在不会懂的,等更多接触三子对局再说吧。已经到家了。”


阴承勋悻悻下车,程子安一直将他送到家门口,临别时又开口赠言:“方才你说圣人子在真实战场中不存在。不,它是存在的。”


阴承勋疑惑地看向程子安,程子安则稳稳将右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想想,实战中是什么在补充兵员?又是什么在鼓舞将士们奋勇杀敌?更锋利的兵器,更坚固的铠甲,以及那些粮草是从哪里来的?”


阴承勋顺着对方的引导开始思索,是什么?后备军补充兵员,战功奖励鼓舞将士,那些铸剑坊铸甲坊提供装备,农户种粮。可他们与圣人有什么关系呢?


“圣人子不是具体某一个人某一个身份,”程子安一句话点醒了阴承勋,“圣人子是无数百姓黎民,是他们的信仰,是民 心:希望这个天下变得更好,希望天下少一些苦难。圣人又可以是具体的一个人,就像曾有人说过: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何圣人子现世,会让一些人泪眼啜泣?因为它是象征我们汉人道统的一枚碁子,大晋覆灭,胡虏乱华,汉天下亡。我们沙洲人都是失了道统传承的遗民。”


程子安乘马车走了。


天色渐暗,有老鸦归巢。


阴承勋只觉得浑身一阵颤栗,他握紧了那枚圣人子。天下、道统、碁数,这是一条没法回头的上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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