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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届群杀《玲珑志》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1帖,此为第1帖)

(作者:蛮;提交人:蛮;提交时间:2022/5/6 16: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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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届群杀《玲珑志》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1帖,此为第2帖)

(作者:蛮;提交人:蛮;提交时间:2022/5/6 16:17:38)

烟波渺(写手:[珑]风无影,真身:霜影)

烟波渺  

【一】山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窗外梧桐叶上,细沉声响此起彼伏。伏案的秦苍为这动静惊扰,骤然睁开眼,才发现天光微亮,黑夜竟已悄寂逝去。

  山间寒凉袭来,他只穿着单薄青衣,不禁深吸一口气。发麻的胳膊微微一动,不慎碰到近旁簿册,“哗”的一声,堆叠如山的账本顿时歪斜倾倒,凌乱坍了一地。

  他静默了片刻,才俯身去捡。


  门被“吱呀”打开,风雨斜侵,卷翻这满地书页。

  “少帮主。”来人魁梧粗壮,就这样站在门侧,似乎对眼前景象见惯不惯,“昨晚您在泰和堂说的事,是真的?”

  秦苍低着头,继续收拾着书册,慢慢道:“昨晚我说了许多话,不知道你问的是哪句?”

  那人铁青着脸,用力将门关上:“不准镇江漕帮罢运,让各堂人手全都回到码头!”

  秦苍手持泛黄的卷册,直起腰来平静地看着他:“常长老,我那番话,并不是下令,而是在真心诚意替弟兄们考虑。他们若觉得我讲得有理,自然不呼而应,若觉得没理,我就算将家法杖架在他们颈边,也是无用的。”

  “你还说是为弟兄们考虑?!”常世雄难忍心头火,在门口来回踱,声音不由拔高,“原本我们只要将粮运到淮安或徐州,现在呢?一道诏令下来,原本该我们做的事被官军承担了,每年却又要我们长途跋涉运二十万石白粮去京城。这往返一趟差不多小半年,弟兄们又苦又累,要是再遇到风浪就船毁人亡。你说说看,这长运法再不改,是不是要了我们漕帮的命?!”

  秦苍将手中卷册轻轻搁在书桌上,望着满桌账簿:“你说的这些,我何曾不明白?但我们镇江码头的情形你也清楚,年初运粮去淮安遇上大风雪,连翻十三条大船,不光血本无归,还赔钱赔粮,我父亲一气之下吐血病故……好不容易熬过那几个月,眼下才有些好转,你怎么能鼓动弟兄们扔下漕船回家去?”

“那不然呢?就由着当官的撺掇皇上改了漕运法子?咱们就该合计着撂挑子,那什么白粮也不运了,他们官军不是能行吗?都叫他们运去!”

 “然后呢?全镇江府的漕帮子弟们就这样全待在家中,上百条漕船盖着草垫停在码头?一天可以,两天可以,接下去他们靠什么养家糊口?”

  “只要熬得住,镇江府会把话传到京城,我就不信朝廷不怕!”

  秦苍的眼中浮现悒色:“常长老,朝堂之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区区镇江停运,吓不到他们……”

  常世雄没等他说罢,便冷笑道:“少帮主,我不爱听文绉绉的话!你是读过书的人,可那些写书的夫子,谁懂江湖事?漕帮人靠天靠江不靠烂纸堆里的大道理,你这样胆小怕事,只会害死镇江府的子弟!”

  秦苍还想说什么,常世雄却已经愤然转身,一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斜密雨帘倾洒而进,霎时间淋湿门内砖石,染上黯淡灰黑。


  秦苍默默站立片刻,过去将门虚掩了,又坐回书桌前。注清水,细研墨,墨香淡淡晕洒,他却出神望着前方,直至又一阵轻微的开门声将他思绪唤回。

  他并没回头,只是以眼角余光瞥视一下,继续研着墨。

  来者唰唰两声甩着油纸伞,飞溅白珠碎沫。

  秦苍淡淡道:“说过多少次,进屋前将雨伞放外边。”

  “矫情!”玄黑衣衫的年轻人叱了一句,随手将伞搁在门旁,拍打着筒靴上的水滴,“常世雄气冲冲出去了,又是来跟你找茬的?”

  “不是。”

  风铃绕到书桌前,打量他一番:“那是为什么?”

  他低着眉,将手中笔搁置一边:“我上次与你说过的,昨夜对漕帮其他长老和堂主讲了,他听说后自然要来骂醒我这个书呆子。”

  “其他人呢?怎么说?”

  “黄堂主应该是听进去了,但其他人还是意见纷杂。”秦苍神情宁静,已然预料之中的样子,“从来就没有一呼百应的时候,我知道的。”

  风铃怔了怔,看那满桌书册,以及一旁信笺:“那你打算怎么办?”

  秦苍摇摇头,没有回答。风铃再度看了看素雅的信笺,忍不住问:“这是要给谁写信?”

  “一个远亲。”秦苍将信笺挪到一侧,“一大清早还下着雨,你怎么来了?”

  风铃顿滞一下,转而嗤笑起来:“你以为我连夜从太湖到你这里?昨晚就到了,还不是想来看看你这少帮主,最近身体可好,能不能服众……”话说到一半,他看看秦苍的脸色,又忙倚在桌前问,“有空吗?今晚一起去西津渡?”

  秦苍睨了他一眼:“特地赶来又是为了垂钓?你对鱼就那么痴迷?”

  “不然整天窝在这阴沉沉的屋子里?”风铃随意翻翻簿册,“出去散散心不好吗?上次跟你一起去夜钓,好像还是两个月前……”

  “好了好了,你先让我写完这封信。”秦苍有些吃不消他的絮叨,挥了挥手,“出去转转,或者到厢房休息会儿。”

  风铃故意叹了一声,到门边拿起伞,出去了。

秦苍只回过头看看,随即凝神思索,过了许久,才谨慎落笔。流丽笔划才刚刚收止,窗外又有人轻敲,他有些不悦:“是谁?”

  “少帮主,有人送来一封信。”

  他推开窗,接过那薄薄信封。簌簌展开信笺,幽香晕染浮沉,而那信笺底部,恰印着迎风娇羞一朵红莲。


  【二】花未眠

  清晓的雨连连绵绵下了半天,到午后才止歇。

  秦苍处理了一天帮中事务,直至黄昏时分,才脚步沉重地回到堂屋。刚坐下想要休息,却听有人抱怨:“你这成天忙得脚不沾地,身体能好得了吗?”

  他微微一怔,循声望去。靠墙卧榻上,风铃正枕着双臂悠闲躺着,地上还散落了书册。

  “能不能别这样随便?”秦苍怫然,“好歹也是镜湖门的二当家。”

  风铃嘁了一声,一下子坐起来道:“怎么?当家就要像你那样一本正经?有用吗?底下人听话吗?”

  秦苍愤愤然盯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下不说话。屋内未点灯,他的身影更显灰暗阴郁。

  风铃轻咳一声,拍拍衣衫起身笑道:“这就气着了?走啊,别在这憋闷了。”

  他不耐烦道:“去哪里?”

  “钓鱼啊!看你这记性!”风铃抱着双臂一脸得意,“走吧,西津渡那边很久没去……”

  “……我还有事。”秦苍愣怔了一下,打断了风铃的话语,看他的笑意凝滞住了,又道,“看明天吧,有空再与你去。”

  风铃尴尬地笑了笑:“你这人真是变了,找你出去散心都推三阻四,有那么多事务要忙?”

  “我……”秦苍话才开口,门外传来唤声:“少帮主,马车准备好了。”

  “好。”秦苍走到门口,回头道,“今夜别赶回太湖了,还是住西厢房,我吩咐人去收拾。”

  风铃无所谓地道:“别操心了,有事就去忙吧。”

秦苍点点头,快步而去。

  *

  夜色初降,西津渡口花灯缀彩,嬉笑声扬。马车缓缓行于江岸,秦苍疲惫倚坐,耳畔浮沉的仍是帮众喧哗声。

  清晨,常世雄从他那里出去后,便召集了手下的弟兄,到泰和堂与其他长老堂主争辩。都是漕帮几十年的老伙计了,却个个怒目以对,面红耳赤。他赶到那儿时,常世雄已和黄长老动起手来,其余人叫嚷吵闹,将原本清静的泰和堂前搅得一团乱。

  “黄志齐,你他娘的就是个软耳根,自己没脑子不会想!只会听别人鼓动?!”常世雄的眼角挂了彩,鲜红血迹蜿蜒而下,更显可怖。

  “少帮主讲得有道理,咱们光这样瞎闹没用,还是要另想法子……”

  “他懂个屁!从小病病歪歪行不得船,扯不动帆,只会缩在屋里念书的窝囊废!要不是老帮主只有他一个儿子,这漕帮会轮到他来管?你听他的,就等着漕帮被毁吧!”常世雄吼得嗓子都快哑了。

  “少帮主……”有人叫了一声,挥起的拳头、扬起的棍棒生生停在半空。


  他一个人站在空旷台阶下,雨点滴滴答答打在纸伞上,连缀成线而落,溅起无数涟漪。

  潮湿寒凉的空气凝滞沉郁,秦苍注视着这群孔武有力的汉子,慢慢走向台阶。

  “老帮主的灵位就在里面!你……”常世雄还在大声嚷嚷,秦苍却只平视前方往堂内走。人们低声议论着,不情不愿往后避让,留出中间窄窄一条道。

  他轻轻收起油纸伞,认真地放在了门外。


  “矫情。”不知是哪个帮众,躲在人群间带着冷意嘲讽。


  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整衣襟,拂长衫,三步一跪,直至香台。铁钩银划的匾额下,乌木托架间正放着盘龙棍,虬首仰昂,怒睛圆睁,在其两侧则是历代帮主灵位,黑底金漆,犹如一张张肃穆脸容,无声排列。

  重重叩首,前额触及冰硬地面。这滋味,令他想到了那日头戴白巾眼含热泪,在此接过盘龙棍时候的情形。

  青衫孤凛,磊落而起。

  “镇江府众长老、堂主、帮众听令!今日起尽数回到码头,若再有人鼓动罢运,立行杖刑逐出帮去!”他攥紧沉沉盘龙棍,霍然回身,“我秦苍在此立誓,不让朝堂改变漕运法令,愿以死谢罪!”

  劈啪作响的雨点重重打在堂前砖石地,寒意越发渗骨了。

  ……

  “笃笃笃”,马车窗外响起轻敲声。

他开了半扇,蒙蒙夜色下,是犹含稚气的脸容。“秦少爷,我家小姐等你好久了!”

堤岸弯弯,浓树覆影,远方灯火烁动,烟波濛濛间,有画船静泊。

  *

红莲灯在晚风中影影绰绰,映出旋转光晕。

远处戏腔袅娜,若断若续飘飞于江水间。他心绪缭乱,思忖片刻后,撩开了细密的竹帘。

  灯火下,南晴婉正望着几案上的茶具出神,碧色连珠纹短衫衬着湖蓝织金马面裙,人似珠玉,静润生光。只是一抬眸,看到了弯腰进来的他,她眼里便漾出温柔的笑。

  “外面不冷吗?你只穿这一件长衫。”她持着紫砂壶,为他轻斟一杯温热的茶。

  “还好。”他坐在她对面,望了一眼,“你这回又是找了什么借口来的镇江?”

  “看望外婆呀,谁叫你总不来南京。”南晴婉语音轻柔,娇叹之后又染上忧虑,“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的样子……是不是漕帮事务繁忙?”

  “有点。”秦苍接过那杯茶,手心才温暖起来,“你爹从京城回来了吗?”

  “还没呢,不然我怎么能那么大胆子过来?我最好他过完年才回呢!反正他喜欢跟那些官员打交道。”

  “那你……”他还想问,外面蓦然传来一声响,岸上人群欢悦。南晴婉好奇地撩起竹帘张望,回头唤道:“快来啊,秦苍……”

  她语调婉转,如水润氤氲。秦苍凑到窗畔,渺渺夜色间,空中烟火盛放,粉紫亮金丝丝绽出艳魅的花,纷纷扬扬坠入江雾深处。

  他有一瞬的出神,记忆深处的某夜恍惚浮现,却又一晃而逝。

  “美吗?”南晴婉凝望着他的清隽侧脸,轻柔问。

  “美。”秦苍眼中映出那最后一抹亮色,低声回。

  她静静笑了,倚靠在他肩侧。


  【三】西津渡

  夜深时分,云台山秋雨又至,风一阵雨一阵,萧萧飒飒缭乱了石径。

  秦苍撑着油纸伞推门回院,满院漆黑无声,唯有雨滴敲打翠竹,泼珠溅玉。

他本来是走向正屋的,行了数步,忽而望向西厢房。门窗紧闭,悄寂沉静。他走过去,叩响屋门。

“风铃,那么早就睡了?”

没有任何回音。正待再问,仆人从院门外道:“少帮主,风小哥早就走了啊。”

  “走了?”秦苍一怔,“什么时候?”

  “您出门后,他就走了。”

  他愣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推开门,屋内果然冷寂空荡,连包裹都没有。他坐在窗下,想点燃油灯,终究还是收回手,独留在了黑暗中。

  *

  自那之后,他越来越忙碌。常世雄碍于帮规约束,不敢再当面与他叫板,只是当朝廷运粮命令又来时便称病不从,连带着其他堂主也推诿不愿接受任务。秦苍连夜找了黄长老商议,才凑齐运粮的队伍。

烟波渺渺,一艘又一艘漕船迎风升起巨大的帆,往北驶去。帮众家小聚在岸边送行,哭哭啼啼,怨声载道。

  这一去,不知何时还,不知能否安?

  秦苍望着这一切,转身而去。


  雨罢风又起,一天天地冷了下去。临近年关,他为给出船的帮众家中筹备钱粮,不停奔波游说,好几次忙至天明。洗得泛了白的蓝夹袄下摆勾破也无心去补,南晴婉从应天府偷跑出来的时候,见到他这副样子,不由心疼。

  “你身边的人都不管事?好端端的少爷成了什么模样?”她倚靠在他怀里,抚着那衣衫,“我叫翠钿去买针线来,这就给你缝补好。”

  “不用了。”他看看南晴婉,又解释,“若是被人发现了,不太好……”

  她的眸中隐现失望,过了片刻才道:“我爹大概过完年就要回来。你……”

  “什么?”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我们真要一直这样偷偷摸摸下去吗?”南晴婉低着眼帘,“我爹早就在为我寻找夫家了。你,什么时候去见他?”

  秦苍努力地笑了笑:“我会去的。只是,你也知晓的,我这江湖人的身份必定不能入他老人家法眼。”

  “那就不打算去挑明了?”她含着怨怼,侧回头直视于他,“我心里怎么想的,你还不明白?那些附庸风雅的所谓才子,还有油嘴滑舌的商贾子弟,我看着就心烦,怎么可能嫁与他们?!”

  “我知道。”秦苍抬起手,轻轻掠过她发丝,“我会来找你的,晴婉。”


  马车辚辚,带走了满腹心绪的南晴婉。他牵着马,站在长街畔,望家家户户灯火摇曳。过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才刚展开,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声,有人带着笑意道:“好久不见,秦苍。”

  他回头。

四蹄踏雪的骏马轩昂而来,马背上的年轻人黑衫利落,抬手扬起遮风帷纱,朝他展出醇澈的笑。

秦苍内心不安,却同样报之以微笑:“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我可不想再去钓鱼。”

  “矫情!”风铃习惯性笑骂一声,从腰间取下葫芦,抛了过来,“尝尝,我们东太湖的冬至酒。”

  秦苍接过酒葫芦,翻身上马,问道:“去我那里坐坐,还是另寻地方?”

  “不去云台山了。”风铃想了想,“西津渡,走吗?”

秦苍微微一怔,还未及回应,风铃已策马驰骋而去。

他叹了一声,扬鞭追随。疾影飒沓,如电如风。

  *

  西津渡口已无渡船,阴沉沉云层厚压,灰暗江面波涛翻涌,似是酝酿一场大风浪。

  “风那么大,来这里做什么?”秦苍皱着眉,勒住缰绳停在渡口。

  “望出去水面开阔,不会觉得憋闷。”风铃拍了拍马的脖颈,转回头,“你最近还好吗?”

  “就这样。”秦苍顿了顿,“上次,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自己走了?”

  “你忙,我一个人待在云台山也没意思,就回东太湖快活去了。”风铃笑了笑,望向烟波浩渺的水面,“漕帮那群老东西怎么样了?还和你对着干?”

  他摇摇头:“不敢当面顶撞了,但总是推诿敷衍。不过……”他顿了顿,长出一口气,“风铃,我有办法的。”

  “你找人帮忙了,还是?”

  秦苍淡淡一笑:“这不是江湖上的事,你不晓得也好,总之不会一直这样下去。他们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只看到眼前是过不长久的,吵嚷也无济于事。”

  风铃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道:“你要是遇到麻烦,就只管说。我本事没多少,能帮的,一定会帮。”

  “好。”秦苍如释重负地打开酒葫芦,饮了一大口,转回身道,“走吧,找个地方避避风,将这酒好好喝上。”

 *

  西津渡畔画楼东,灯火幢幢影迷离。

  东太湖的冬至酒入口甘醇,酒性却烈。秦苍饮尽一杯又一杯,原本冰凉的手与脸发了烫,他还是与少年时一样,沾酒便热。

  醉意涌来时,许多片段便自然浮现。譬如记忆里的那场大风浪,掀翻了漕运航船,十四岁的他拼死抱住桅杆,几乎就要覆灭于冰冷江中。

  嘶喊声,呼救声,飓风卷起波浪劈头打下,让他的世界一片混沌。

  但他咬着牙,硬撑到底,不肯松手。他不想死。

  被父亲逼迫着第一次单独押运,一路上备受异样眼光,恭敬的背后是窃窃私议。他们说他常年躲在屋里看天书,他们说他见不得阳光,他们甚至说他大概不是男人……

  只因为,他不像他们一样,袒着胸膛扯声吼。气力小是错,爱干净是错,不骂娘也是错。

  他的世界,始终灰暗如这滔天江浪。

  唯有那一声“接着”,那段急抛而来的绳索,那个驾着小舰穿浪而来的少年,在灰暗水天间劈开一道光,随后,将他从沉陷绝望中拽曳出来。

  那晚岸边,黑衣少年提出一壶酒,不管不顾就给他灌了下去。浑身冰透的他,被辣得连连咳嗽,却也第一次感到了那股从心底蓬勃滋长的热与火。

  ——多谢你。怎么称呼?

  ——风铃。他哈哈笑着骂,这破名字,女孩子似的!你呢?

  ——我……秦苍。

——秦苍?好名字啊!多英雄气概,一听就能成大事,担重任!

……

  许是长久没见的缘故,秦苍醉后一反常态地躺在窗下卧榻,眼神恍惚地说了很多。风铃却也与往日不同,顾自饮着酒,笑着听他絮叨。偶尔提醒一句:“你上次去东太湖找我,还是去年夏天。”

  “不是过年时候吗?我还看到人家放焰火!”他低声地嘀咕,闭了眼侧睡。

  “搞错了还不承认!你是大忙人,忙得都没空找我钓鱼。对了我问你……”风铃无聊地摆弄手中酒杯,挑着眉梢问,“你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

  “什么人?”

  “西津渡口,你常常等在那里。”风铃顿了顿,拖长声音瞥着他道,“可不是我盯梢,手下耳目不少,往来消息也多。听说,是从应天府来的……”

  “别乱打听!”秦苍忽而烦躁起来,虽还是闭着眼,手却重重敲在竹榻上,“你怎么管这闲事?”

  风铃微微一怔,不屑地笑道:“我还懒得管这些,不过是操心你的终身大事罢了……你这少堂主,什么时候请我喝一杯喜酒?”

  秦苍疲惫地一哂,抬起手遮住眼,并没搭理他。

  “哎?你这小子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为什么要瞒住我?”风铃眼含愠色,起身想要拽他,手才触及他的肩膀,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凛冽风声在窗外呼卷而过,撼动木格窗棂咔咔作响。风铃惘然站立片刻,想要坐回桌旁,却看到了卧榻侧地上的一封信。

他愣了愣,看看合着眼的秦苍,悄无声息地将信捡起。


【四】初雪

天光微亮时,秦苍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朦胧的光,望见风铃伏在桌上睡着了。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背,起身轻轻走到门边,还未开门,却听身后传来风铃略显低沉的声音:“不说一声就要走?”

  “吓我一跳。”秦苍回过头,见他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讶然道,“怎么没睡好?走,去云台山再好好休整一下。”

  风铃却坐在那里,望着他道:“秦苍,我们都是江湖人。”

  秦苍茫然:“怎么了?”

  “江湖事,就该用江湖的手段来处置。”风铃解嘲似的笑了笑,眼里却有说不清的无奈,“谁不听你的,那就用帮规,用家法杖收拾。再不然,只要你说一声,我用拳头将他们打服打怕,镜湖门的弟兄们,也能为你撑场面。赢者为王败者寇,我们这条道上的,历来如此。”

  秦苍注视着他,缓缓道:“然后呢?打服了,他们就真能心甘情愿效力?漕帮的生计,靠的是成千的兄弟相助,而不是用一双铁拳去将人打到俯首帖耳。”

“那你想依靠什么?卑躬屈膝去找京城的官员?我们在那些人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只会喊打喊杀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风铃攥紧手中早已空空荡荡的酒杯,指节突起,语含愤然,“你不是一向很骄傲?为什么要去巴结他们?!我说过,你若是有难处,我不会袖手不管!但你现在,瞒着我的事,还少吗?”

  秦苍深深呼吸几下,哑声道:“你知道了什么?”

  风铃愤愤盯他一眼不回声。秦苍忽而一省,瞥到他袖下压着的信封,疾步上前道:“风铃,你偷了信件?!”

  风铃一抬目,眼中覆着冰霜。“……你说什么?”

  秦苍厉声追问:“我放在身上的信,你偷拿去了?!”  

  风铃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静了片刻,忽然忍不住好笑道:“你对我说,偷?十五岁认识你,互相换过衣衫穿的交情……你现在,用这样的语气呵斥我?少堂主!”

  “我现在管着镇江码头,我有自己的事!你以为还是小时候,彼此之间什么都可以拿走?!”秦苍的手在微微发颤,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你全看完了?”

  风铃又笑,笑里满是讥讽,他站起身,将那封信甩到桌边。“我读书少,看不懂你们那些文绉绉的词句!秦苍,你该放心了?”

  “你……”秦苍还待说话,风铃已开门而去,脚步无一丝停顿。

  西津渡口马鸣萧萧,一袭黑衫的风铃就此离去。然而卧榻边,他送来的酒葫芦还半开着口。

  *

  除夕前,南晴婉托人捎信来,满是哀愁地说,因父亲提前回到了家中,她不能再偷偷来镇江,问他如何是好。

  秦苍对着那封信,犹豫了许久,提笔又搁下,始终不知如何应答。

  整个春节,他都在忙碌。北上的船队那边传来消息,今年山东境内严寒迫人,船队为风雪所阻,停在岸边已多日。运粮的弟兄们受冻挨饿,有不少感染风寒,连连高热,弥漫返家颓念。

  他焦虑地整夜无法入睡,又不愿召集长老堂主商议。当初是他极力要求帮众北上,如今出了问题,更多的人只会指责嘲讽,能真正出力者寥寥。熬到天亮,他终于写完几封信,急忙派人快马加鞭送往济宁府与兖州府,希望那边的同道能予以相助。

  然不到半日工夫,众长老堂主纷纷得到了消息,络绎不绝前来询问。旁敲侧击者有之,当面发怒者有之,表面关切实则作壁上观者更有之。就连一向支持他的黄长老也紧锁双眉,问道:“少堂主,你先前说会让朝廷改长运法,那话还算数?”

  “我不会说大话,黄长老,有些事牵扯深远,我不能公开讲。长运法也是数位官员上奏后,万岁经过仔细考量才定下的法子,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就重新推翻。”秦苍独坐在泰和堂匾额下,身形消瘦,“上个月扬州那边也闹事,结果怎样?还不是被官府出兵,打得头破血流。我们不能再莽撞。”

  黄长老深深叹息,向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济宁府的大雪还未消融,秦苍就接到了从京城来的信。

  信中提到了两件事,其一是与改长运为兑运有关,他看到那短短几句的时候,手不禁微微颤抖。然后很快,当他看到另一件与之相关的事后,心又一下子沉坠下去。

  那天晚上,他反常地让人买了酒,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喝了一杯又一杯。想要大醉,醉到不省人事,或沉坠或飘渺,便可活在虚无世界。有太多话积蓄在心,无处可说,无人可说,亦让他日益习惯于坐在灰暗书架前。他总觉着,有沉沉冰石压覆在心,在身,令他无法抬头,无法直视,却偏偏还要挺直了脊梁,敛起了神容,做那个手握盘龙杖的当家人。

  烂醉一场,直至天光。

  初七清早,街角鞭炮犹响,他坐上马车,离开了镇江。

  *

  秦苍登上栖霞山时,风中飘起了微雪,簌簌小小,轻凉无声。

  他在望江亭中坐了许久,手已冰冷,才望到那白底兰花的纸伞一角。

  “秦苍!”南晴婉的脸冻得发白,眼里却依旧漾着兴奋的笑意,她跌跌撞撞从山路而来,奔向这僻静之地。

  “小心点。”他起身迎上,轻扶住了她的手。

  她急促道:“我爹说要出去见朋友,结果磨磨蹭蹭好久都不走,我都急死了……你来多久了?冷吗?”

  “还好,早知今天会下雪,就不约你出来。”他为她拂去碧衣上的雪,牵着她的袖来到亭中,“你爹出去见什么朋友了?会不会很快就回家?”

  “不会啊!”南晴婉冻得瑟瑟发抖,心却滚热,“他这次回南京后忙得很呢,经常很晚才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了,你这次,怎么会来应天府?”

  他怔了怔,一笑道:“收到你的信很久都没有回,你又说,不能来镇江,可不是得我过来?”

  南晴婉看着他的眼睛,抿了抿唇,小声道:“那是,很难得。”

  “……你怪我?”他垂下眼帘。

  “没有!”她紧紧裹着斗篷,“我知道你忙帮里的事,只是,只是希望你有机会的话,能过来……”


  他定定地看着她,许久不说话,忽而拉过那狐绒斗篷。南晴婉不安地往前跌出一步,已被他轻轻抱住。

  浅息初缠,肌肤轻触。

  她的身与心俱在颤抖,风雪拂过脸颊,也传来他的低语:“晴婉,你能帮我个忙吗?”

  南晴婉一震,屏住呼吸。

  “什么?”她不安地抬起眼眸,想要望进他的心,只是他的眼眸深处仿佛雾霭流离。他再次将她抱紧,死死的,好似不愿放手,闭上眼深深呼吸。

轻雪缭乱翩飞,掠过重重山岭、层层松枝,纠缠着,跌下断崖去了。


  【五】流年

  他终究还是离开了栖霞山。来到马车旁时,四野空寂无人。

南晴婉早已走了。

只是那撑着竹骨兰草伞,身着碧青织金裙的影姿,似乎还存留于落满细雪的山间小径。

  原路返回时,他隔窗望着寂静山野,不知她会在心里如何想,或许只会像方才那样,坐在一角默默流泪。

  他也不知道那个从京城来的按察使,是不是已经到了南京。

  南京、镇江、京城,南、秦、苏、许……像是无形的网,逐渐密织缠紧,让人难以脱身。


  离开南京后,他犹豫再三,转往东太湖。

  阴霾沉沉的天空下,东太湖烟波渺渺,一望无际。他独自驾着小舟,去了漫山岛。踏上那久违而熟悉的地界,他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然而在岛上走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寻到那个人的身影。

  他问,风铃呢?

  他们摇头,说,不知道,很久没有回来。然后反问,没去镇江找你?

  他只剩惘然。


  坐在湖水拍岸的岩石边,看白羽水鸟低徊,恍惚意识到,真的已经很久没能像以前一样,躺在落满月光的岸边,望群星璀璨,甚至不去管搁在石缝里的鱼竿。

  因为风铃总会骂骂咧咧,再为他看好时机,唰的一声就将鱼儿提上。

  然后他们就在湖边架起篝火,烤鱼。

  出身于漕帮的他依旧会被风铃笑话,说他居然不爱吃鱼。他只是笑,爱与不爱,是只属于自己的事,凭什么要与他人一样?

  但他会将鱼处理得干干净净,烤得松脆喷香,递与风铃。

  不爱吃鱼的人,却有最好的手艺。

  然后他们会躺在湖畔,枕着皎皎月光,听水声起伏涨落,说平时不好向旁人说的话,骂平时不好骂的人。只是后来想想,多数都是他在讲,因为风铃从来没有可隐藏的话语。

  但是这一天,他坐在湖畔等了许久,都没有再见到风铃。

  临走的时候,秦苍将手中白石尽力抛向远方,轻轻一声,只溅起数点水花,便消失无踪。

  *

  三月初,小桃绽丹红。他听闻了按察使下江南后的种种传言,他们说那人虚有其表,不务正业,甚至接受富商们的贿赂,醉生梦死,流连风月。

  只有他知晓,许云哲前来江南的真正目的,皇上钦点的按察使,也绝非浪荡子弟。

  三月底,柳絮飞满城。从京城返回的漕运船队终于抵达镇江。他带领全帮长老、堂主前去相迎,码头上熙熙攘攘。庞大的船队缓缓驶来,跟船帮众们挤在船头,朝着家人大声呼喊。

  哗啦啦铁锚定底,呼拥拥人群奔来。一个接一个,一个搂一个,却有老妇焦急着寻不到儿子,也有孩童哭闹着要找父亲。

  再然后,押船的堂主晦暗着脸色走了出来。济宁大雪那阵子,船上蔓延怪病,死十一人,无法运回故乡,就地掩埋。

  哭喊声顿时铺天盖地,一声声尖利凄惨,刺破人心。秦苍站在人群间,看那些老幼妇女捶胸顿足,觉得自己已快要将巨石压倒。

  “当初是谁硬要叫我儿去京城送粮的?!天杀的朝廷不给我们活路,你们这些堂主帮主,自己安安稳稳待在家里,就让我们的亲人去送死?!”绝望的老妇人认出了秦苍,跌跌撞撞冲过来,揪住他的衣襟拼命撕扯。

  紧接着,又有许多人也红着眼冲上来,谩骂、诅咒、殴打,他像失去灵魂一样站着,周围的堂主也只是劝,几乎没人出手制止。

  狠狠一记耳光,让他唇角渗出血丝,他却觉得自己该打。


  四月初,芳菲谢一地。黄长老对他也日渐疏远,他竭尽所能调转银两,亲自将比其他府高出三倍的补偿送到每户人家。

  随后,大病一场。

  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又收到了南晴婉的来信。印着红莲花的信笺上,残留斑斑点点,应是泪痕。

  他无力地看完,点燃油灯,无声焚尽。

四月中,黄莺婉转鸣。派去东太湖的仆人回转了,对他说,风铃曾经回来过,但很快收拾包裹,不知去了何处。


  五月初七,弯月照澄江。帮中陆续有人离开,他重病初愈,披着青衫独坐在窗前。京城又来了信,密缄精封,文短意寒:许云哲,必须得灭口。

他看那信纸渐渐烧成灰,眼前满是迷濛。

一杯酒呛得咳嗽连连,辛辣的滋味烧彻心扉。


  五月初八,秦苍苍白着脸色,去往东太湖。船在岛屿前随浪起伏,他坐在船头,遥望许久,几度想要上岸,终究还是隐忍回舱。

  桨声吱呀,他坐在黑暗里,甚至不知风铃是否已经回来,是否正在岛上饮酒。

  进不敢进,退无可退,就此别过,两相宁静。


  五月初九,微雨连绵落,秦苍再到栖霞。早已等在望江亭的南晴婉精神恍惚,一见到他就忍不住落泪如雨。

  看起来煊赫富贵的南家早已外强中干,兄长在外经商时胡作非为,奸污少妇,却没料想那看起来衣着寻常的女子有个当监察御史的远房堂叔,引来轩然大波。父亲为平息此事,又向交好的京官大肆行贿,那人却在最近遭到秘密弹劾,眼看就要自身难保。

  秦苍听罢哭诉,静默许久,只问:“你知道,那个暗中上奏者,是谁吗?”

  她怔怔坐着,眼神犹豫,想说又没敢说。

  秦苍用指尖蘸了雨水,在石桌上慢慢写下了那个名字。

  泪水再度迷濛了南晴婉的视线。她悲声问:“所以,你之前要我去结交他,是早就预料到今日?”

  “他是官,我是民,他想查什么,要怎样查,我就算预料到了,又能怎样?”秦苍苦涩地道。

  “那现在呢?”南晴婉哭道,“大厦将倾,我就这样等着家破人散?我去求他,好不好?他看着不像是坏心肠的人!”

  “你以为,万岁钦点的按察使真是来江南游山玩水的?你去求他,怎么求?他奉的是皇命,要交的是重任,你以为像现在这样落了泪,他就会就此放过那一网即将被打捞起的大鱼?”秦苍异乎寻常地愤怒与焦虑,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望着绝望的南晴婉,哑声道,“求人,是没有用的,晴婉。只能让他,无法再查下去……”

  “那该怎么办?就我们两人做得了什么?”她浑身发寒,声音发颤,忽而一省,“你不能找漕帮的人想办法吗?”

  他摇头:“只能我自己承担,一旦牵扯到帮众,漕帮将遭受灭顶之灾。”

  “那你的朋友呢?!镜湖门的风铃!你以前不是说过,他是你最好的兄弟!”南晴婉濒临崩溃地求他。

  他愣怔半晌,才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来往。”他顿了顿,又道,“这件事,只能亲自处理。”


望江亭中,他向南晴婉细细诉说,要她不露痕迹,与许云哲相约会面。再然后,潜伏在此的他会伺机行动,彻底解决此事。

  “你说的解决,是什么意思?”南晴婉艰难地抬起头。

  秦苍合拢双目,低声道:“你不需知道更多,只要将他引至这里,再找个借口离他远一些,最好什么都不要看……”

  雨丝连绵,淅淅沥沥,滴落叶间。他与南晴婉分别,相约三日后的黄昏,在望江亭行事。

  五月十二,生死在此。


  【六】岛屿

  五月初十,秦苍做好一切准备,心里既被堵塞满满,又觉无尽虚空。

  五月十一,他反复推敲计划,不知为何,总觉心神不定。

  五月十二天明后,住在客舍的他,从楼下闹哄哄的议论声中听到了昨夜栖霞山的大事。

  盐商千金深夜坠下山崖而死,众人争论着慨叹着,无人注意到楼上那扇窗后的年轻人神色仓惶。


  那天夜晚,他如幽魂般去了栖霞山。山风卷掠,吹透心扉。抬头望月,江声滔滔,黑沉沉山岩耸立,却有另一人盘坐其上。

  “你?!”秦苍惊愕不已,“风铃?!”

  “我想着,你应该也会来。”许久未见,风铃还是那副样子,淡漠慵懒,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秦苍一步一步走向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说呢?”他似乎有意不想看着秦苍,扬起脸,望向峰峦。

  “昨晚的事,与你有关?!”秦苍竭力克制着自己,看着他那双幽黑的眼睛,“南晴婉死了,许云哲失踪,你到底……为何要参与进来?!”

  风吹山林,枝叶起伏。

  风铃坐在山岩上,撑着脸颊,淡淡道:“秦苍,你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都能派上用处,却偏偏忘了我。”

  秦苍听着这话,竟悲凉一笑:“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不愿长久与你没有联系,见面就是求你为我杀人!”

  “求我?”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秦苍,“你为什么,非要说求?我为你做事,替你分忧,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不出手,杀人的,就是你自己!”

  “那也是我愿意!”

  “你愿意?有人不愿意。”风铃愤愤然说了一句,从山岩跃下,站在阴影里,“你大概不知道,是南晴婉找到我,她说她不想让你亲自冒险!你开春才大病一场,她……舍不得你!”


  秦苍攥紧了手,说不出话。

  风铃抬目望向夜空寒星,唇边浮起难以言说的笑。“你看,她真的,不愿让你有一丁点儿的危险。”

  秦苍如鲠在喉,他想上前一步,可风铃很快又望向他,淡淡道:“我给她提供了下毒的东西,与此事脱不开关系了。秦苍,你往后,不要再与我见面。”

  “你何必……”仿佛被什么重重击打了一下,秦苍心中隐隐作痛。风铃却只平静地安排着:“你回镇江去,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会想办法解决遗患。若是几年之后,此事再无人提及,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再见。”

  说罢,他利落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更黑暗的地方去。

  “风铃!”秦苍站在原处,压抑着心绪喊他。

  他脚步只一顿,再也没停留。

  *

  京城的信又来了,指责他没有将事办妥,许云哲生死未知踪迹全无,让人无法放心。

  他暗中沿江苦寻,始终未能如愿。

不久后,坊间传言四起,都说是许云哲轻薄南晴婉,使得这姑娘含冤跳崖。他坐在街边酒楼,慢慢饮下这一杯苦酒。他不该如此毁坏她的名声,但只有这样,才能让许云哲身败名裂,就算活着出现也不被朝廷信任。

  应天府终究还是查不出真相,草草结案。秦苍回到了镇江,只是这一次的回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他疲倦不堪。

  途中他几次三番想去东太湖,最终还是未能成行。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风铃。


  五月底,玉兰展清姿。他在漕帮日以继夜忙碌,累到极致就不用多想,困到极致倒头就睡。说来可笑,从应天府回来后,他再也没有做过梦。无论是南晴婉那澄澈双眸,还是风铃的不屑笑容,全都,没有了。

  他的白昼黑夜,是一片虚无。

  偶尔,仆人会好奇地问,风小哥怎么很久都没来找您?


秦苍出神片刻,不说话。


  六月至,七月来,京城那边迟迟未有更改漕运法的消息。他起早贪黑去码头,安抚一个个帮众,七月末的时候,又病了一场。

  病愈后的第二天,他独自一人拿着鱼竿,去了西津渡。

  直至深夜,才提着空空的桶回转。

  八月丹桂香。京城终于传来消息,万岁正在考虑更改漕运法。他拿着信,竟没有欣喜如狂,只是坐在了桌前,发了很久的呆,随后,落了泪。

  然而就在第二天,又一道急信飞速送至。京城异变,皇上派出亲信前往应天府,似乎专为那事而来。

  秦苍心神俱凉。

  一如既往烧掉信件,他连夜乘船赶往东太湖,终于在星空寂寥的水岸边,找到了正在饮酒的风铃。

  “要出事了。”秦苍气息未稳,急切道。

  风铃带着醉意瞥过来,愠怒道:“不是叫你别再来吗?”

  “朝廷派玲珑门的人来重查栖霞山的事了。”他眼神空洞,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风铃一怔,继而将酒葫芦丢下,作色道:“那你更不该再来找我!他们要查,最多也是查到我,与你有什么相关?!”

“与你相关怎么就不与我相关?!”秦苍怒喊着,声音都为之改变。


  湖水一波一波涌来,轻拥浪花,层层退去。

  他好似耗尽了全部力气,颓然后退。“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事揽到自己身上?是一直觉得我无用,信不过我,非要将我的事抢过去做?!但我不会乐意!”

  风铃看着他,过了片刻,才轻笑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兄弟之间,还说这些?”

  秦苍闻言一怔,缓缓抬起头,看着他黑亮的眼睛:“风铃,你今夜就走吧。”

  “走?我才在外面浪荡许久,现在累了,想回来休息。”

  “等这件事过去再回来!说不定玲珑门的人也查无对证,过几天就走……你本就是江湖人,四海为家也不会惹人注意。”

  “你这倒是为我着想了。”风铃又笑,捡起地上的鱼竿,在半空中甩出一道花,“那我……明天就走。”

  随后,他大大咧咧地往灯火阑珊处走。走了几步,忽而停下来,回头道:“你今夜,不能留在这里吧?”

  秦苍怔了怔,低声道:“不能,我马上得赶回去。”

  “谨慎为好。”风铃点点头,站在那里没动。秦苍望了他一眼,往船只停靠的地方走去。湖水涌来又卷去,他脚步沉缓,直至行到船边,不禁转回身。

 夜色下,风铃还站在砂石滩上,黑衣微扬。

  “等我有空了,再去西津渡。”他还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扬起青竹竿,鱼钩在月色下闪出零星的光。

  “……好。”


  【七】归途

  八月十二,夜雨打碧桐。

  秦苍从深夜惊醒,没来由心神不宁,忽听窗棂被敲响,急忙披衣起身。打开窗子,外面却无人影,唯有一枚银镖刺在窗台,穿有纸条数寸长。

  上面只有三个字。西津渡。

  字迹却陌生,不是风铃所写。

  秦苍心中一震,快步推开大门,唯见满院秋雨涟漪,怎有他人痕迹?思忖再三,还是腰佩长剑,头戴竹笠,匆匆而去。

  马蹄踏碎一地积雨,自山道急转直下,径奔西津渡。

  *

  萧萧一声鸣,白马为缰绳勒停,腾起前足,止步江畔。

  夜凉风生,雨势渐小,他翻身下马,慢慢走向渡口。长江潮来又潮去,暗夜沉沉不见月,那边长堤上,有人举着火把慢慢走来。

  灰衫黑靴,一张陌生而略带沧桑的脸。

  “秦帮主。”那人丝毫不躲避他的直视,散漫地打招呼。

  “你是?”秦苍将手慢慢移至腰畔。

  “其实早就认识,奈何不便,直到今天才见面。”那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见到这个,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手腕一扬,信封迅疾飞来。秦苍探手接住,借着火光一看那背后缄印,猛然抬头:“一直以来,都是你将密信投送至我书房?”

  那人笑了笑:“正是,就像这样。”

  “苏大人又有什么急事?”秦苍追问。

  他却只摊摊手:“您可以自己看。”

  秦苍心中掠过一丝不宁,拆开信封一看,白纸之上,毫无字迹。

  他迅速地将纸正反又看一遍,讶然抬头:“为何一个字都没写……”

  那人却毫不意外,淡淡道:“大人的意思,是问你有没有将事情处理干净。”

  秦苍微微一怔,沉声道:“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京城来的人应是抓不到什么把柄了。”

“是吗?”那人扬起下颌,“是那个镜湖门的人,为你去做的?”

  秦苍心头震动,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地反问:“你说什么?”

  “栖霞山下,风真大。”灰衣人上前一步,慢悠悠地道,“你那位朋友,好像失败了。”

  “……你说什么?!”秦苍盯着他再度追问,声音不由提高。

  “不是你叫他去清除痕迹的吗?”灰衣人满不在乎地抬高手中火把,照得秦苍视线模糊,“他倒是胆大,竟然和前去查案的人待在一起。只可惜……最后应该是身份败露,被当场击伤。”

  哗啦啦江潮涌起,直扑渡口木栏,撞出万千碎朵,四散飞溅。


  秦苍背后发寒,哑声问:“那他现在呢?被抓了?”

  “要是那样,我倒还得多一件事。”灰衣人忽而牵动嘴角,笑着喟叹一声,“他死了。”

  又一波巨浪打来,重重拍击江岸,空余震耳回响。

  雨滴从秦苍的竹笠上缓缓坠落。

  永无止尽的江潮疯涌而来,又悲鸣退却,阴沉厚重的云絮压在江面,天地混沌,无可救药。

  “你在说什么?……”他手心冰冷,几乎开不了口。

  熊熊燃烧的火光中,灰衣人面容模糊不清,语声也似震荡飘渺。“我说,他死了,就在栖霞山下的长江边。”他顿了顿,回头望了望远处,“算是有江湖骨气的人,受伤之后,当即自尽。”

  “我叫他走,永远不要再回来!”秦苍突然暴怒地喊,猛地抽出佩剑,颤着直指于他,“你说这些,有何目的?!”

  “你不信?”灰衣人摇摇头,“那你觉得他会听你的,远走高飞吗?我用这骗你又有什么意义?”

  灰衣人似乎还在说着,秦苍却已经什么都听不清。

  “京城来的人,很快就要到这里。”灰衣人再次望了望远处,“阁老的意思是,不留任何证据。”

  秦苍望向滔滔江水,沉缓往渡口行了数步,忽而站定,背向着他问:“长运法的更改,万岁同意了吗?”

  灰衣人嗤笑一声:“朝堂要事,我怎会知晓?不过,听说先前是有所想法,只是如果阁老被参劾倒台,不就彻底没戏了吗?”

  风雨掠过,秦苍的背影尤显清瘦。他缓缓点头,又问:“那自尽的人,临终前可有留话?”

  灰衣人皱皱眉:“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是。”

  “好吧。”他大发慈悲地道,“据说是讲了一句‘她很累’,但不知什么意思,说的是南晴婉吗?”

  秦苍心间颤痛,紧紧攥着冰凉剑柄,许久才道:“我,知道了。”

  “不会真要我动手吧?这样容易引人怀疑……”灰衣人话还未罢,又一波巨浪涌上渡口。飞雪碎琼间,唯见剑光一道,嫣红一抹,秦苍踉跄半步,跌入江中。


  潮水汹涌卷腾,转眼间,便将那身影吞没。

  灰衣人怔了怔,上前照亮渡口,唯余长剑染血,杏穗横斜。

  他上前轻轻一脚,将那长剑踢入江水,转眼即沉。

  远处官道上,火把晃动,车轮滚滚,一支马队正飞速驰来。灰衣人将火把投入江中,掠上秦苍的白马,趁着夜色疾行而去。


  四下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江潮冲尽血痕,轻抚西津渡口,好似万古不变;又似有无数言语,难以诉尽,唯有一夜夜辗转反侧,萦绕其旁。

  东太湖漫山岛上,他也曾枕臂而眠,与风铃共望繁星江影。那夜远处有焰火绽放,粉紫流金,纷纷扬扬如花丝飘零,坠入江心。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云台山下,西津渡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年少,俯仰皆成非。



第三十届群杀《玲珑志》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1帖,此为第3帖)

(作者:蛮;提交人:蛮;提交时间:2022/5/6 16:17:38)

此山中(写手:[珑]黑木,真身:却邪)


  一、

      

  姬无双从沉梦中醒来,睁眼便瞧见怀里那只毛茸茸的妖精,正眯着眼盯着他,一脸不怀好意,立刻板着脸翻了个身。

    

  小狐狸轻盈一跃,跳到另一边,卷着尾巴趴下,依旧笑嘻嘻看着他。

   

  姬无双又翻个身仰面朝天,双手合在胸前,摆出一副特别安详的模样。亏空过度,这大好的回笼觉时分,容不得搅扰。

   

  小狐狸轻哼一声,跳下床口吐人言:“拔鸟无情的贱人,我走啦。”

  

  姬无双仿佛死去一样沉默,连一句“不送”都欠奉。小狐狸又哼一声,从窗口跳出去,霎时不见。

  

  姬无双依旧在床上躺着,保持笔挺。

  

  然而只过了一会,外头就嘈杂起来,好像突然打翻一口刚煮沸的锅,滚烫液体泼得到处都是,乌泱泱一群人就这么平白无故突然出现在小客栈四周。

  

  姬无双为了一桩案子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江宁县城,昨日傍晚才在这个小客栈住下,夜里又同那只不要脸的狐狸精厮混半宿,如今还困着,可实在被吵得睡不着,只能披衣起床。

  

  他这间房临街,从窗口探头,就能看到大街上的光景。此时街上大部分路人都正往一处跑,人声如潮水般随着人群渐渐退去。

  

  姬无双只听清一句话:“杀人啦。”

  

  江宁算不得小县城,但在京城来的大老爷眼里是排不上号的,姬无双一边腹诽小地方百姓眼皮子浅大惊小怪,一边打着哈欠从窗口翻出去,追上看热闹的人群。杀人这种事情,无论真假,玲珑门的老爷总得去排查一番。

  

  他混在人群里就开始打听:“出什么事了?”

  

  百姓甲接话:“不知道啊,唉你们跑什么?”

  

  百姓乙:“听说杀人了!”

  

  百姓丙:“阮姑娘的画舫上打死人啦。”

  

  姬无双问:“阮姑娘?可是那个号称阮籍后人的阮芳姑娘?”

  

  百姓丁:“可不是么,咱们江宁还有哪个阮姑娘?”

  

  名动江南的阮姑娘画舫上出了人命,多数事关风月,难怪能引动这么多人前去瞧热闹。姬无双摇摇头,叹一声世风日下,足底运劲,将人群甩开,迅速赶向秦淮河边。

  

  出事的画舫停泊在岸,人群以画舫为中心,将岸边堵得铁桶似的,姬无双在外围转悠许久,也没找到能插足的地方,便偷偷用力,拨开人群钻了进去,收获一溜骂声。

  

  正挤在半道,人群中心突然爆发出一阵骚乱,声音叠着声音叫嚷:“捞上来了捞上来了。”水声人声各种声响交织在一处,人群你推我搡,最终如涟漪般荡漾开,一具尸体被人从水里送到了岸上。霎时间,以尸体为中心,人群四散奔逃,只剩下些许胆大的依旧围在左近,其余看热闹的都站在远处,遥遥望着。

  

  姬无双忙近前查探,但是很可惜,死尸是真的死尸,只不过死了没多久,身体还是软的。

  

  “怎么回事?”多年的玲珑门任职经历,让姬无双认真起来的时候很有些威慑力。他一开口询问,立刻便有人回答:“方才画舫有人打架,这人被打死,落入水中,此时刚被捞起来,杀人凶手还在那船上呢。”

  

  姬无双扭头看去,只见船头站着一人,是一名年轻男子,衣着光鲜,衣襟上双手上都沾染了不少鲜血,面如土色浑身发抖,想来就是那个凶手。再看地上的尸身,年岁与凶手相仿,穿着极为破烂,脑袋上破了个大洞,虽然被河水稀释,但身上血迹明显。那伤口惨不忍睹,只怕就是致命之处。

  

  差役来得不算慢,吆五喝六推开无关人等,跳上画舫,将凶手与船上所有人一股脑儿全锁了。

  

  顿时又是一阵骚乱。

  

  阮姑娘显然也在其中,穿得花枝招展,吓得花容失色。那凶手多半是昨夜留宿的恩客,已经尿了一裤子,水渍都印到外衫上,双腿不停打摆,小孩臂膀粗的铁链套在脖子上,把他整个人都压低了寸许,老者般佝偻着身子。

  

  姬无双此番暗访,连驿站都没住,自然不愿惊动当地官府。见这桩案子并没有什么曲折,便也就不愿多事,装作被推开的围观群众,目送衙役们将尸首案犯以及人证一股脑儿全部带走,默默走开。

  

  出事的地方离他所住的客栈不近,来时奔跑疾驰,回去倒也不必那么着急,便沿着河边缓缓往回走。

  

  从宝华山和东庐山潺流而出的两道水,于江宁县外汇合成一处,再绕过方山流向金陵城。此处的秦淮河比不得金陵城中画舫如云,但江南地界,亦是繁华如斯,河上船只来往络绎不绝。河水拍打堤岸发出有规律的声响,十分好听。

  

  一艘船从金陵城方向而来,船行速度极快,不一时就越过了姬无双,船头站着一人,一身素白绸衫,风将他的衣衫贴身勾勒出与昨日夜里相同的曲线,笑着朝他挥手:“姬兄,真巧,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别来无恙啊。”退后几步一个助跑,跃向岸上,不料功力不够,脚尖堪堪挨着堤岸,滑了一下,正好扑进姬无双怀里。

  

  姬无双伸手托住他,十分无语。

  

  秦楚站定,给了他大大一个笑脸:“好久不见。”

  

  好久你个头,明明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

  

  秦楚絮絮叨叨跟他说话:“帮我哥送批货过来,可以在这儿名正言顺待几天,不用偷偷私会啦。”这小妖精嗓音清亮,极具穿透力,顿时引来许多道目光。

  

  姬无双脸皮再厚也没有这妖孽的道行,只能闭嘴,目不斜视,足下发力,开始疾驰。

  

  秦楚反应极快,一下跳到他背上:“想甩开我?门都没有。”将嘴凑到他耳边吹气,“你昨晚太卖力了,我这会儿的腿比那阮姑娘的身子还软。”

  

  姬无双都来不及有反应,立刻抓偏了重点:“你怎知道阮姑娘?看见刚才那打死人的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问完了话,耳根子才后知后觉地烫起来。

  

  秦楚拨弄着他耳垂:“死者和那周公子有旧怨,自杀陷害他。”

  

  姬无双再次失语,什么大仇怨,值得用性命去博,顿时对背上那只妖孽不满道:“你既知道缘由,怎么不救人?”

  

  秦楚哼一声:“各人有各自的命,生死簿上黑纸白字都写着呢。我与他们又没有因果,怎可贸然插手。”

  

  姬无双将他往上一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秦楚语声有些不屑:“吾乃道家,信奉自然。”

  

  姬无双道:“因果一说,缘自佛家。”

  

  秦楚道:“借来用用,又不犯法。”

  

  姬无双道:“你与我有什么因果,为什么缠着我?”

  

  秦楚将姬无双的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玩:“我说跟雷峰塔下那位一样是来报恩的你又不信。”

  

  姬无双冷笑:“人家是变了个美女来报恩,你别是来报仇的吧。”

  

  秦楚咯咯笑:“是男是女有什么区别?不过一副臭皮囊,偏你如此狭隘。”

  

  说得好,真是太有道理了,令人无法反驳,只是浅薄的只活了三十来年的人类男子心理有那么些许滞碍。

  

  秦楚又将嘴凑近他耳垂,轻声吐气:“再说了,你难道没得趣?”

  

  轮到姬无双的腿比阮姑娘的身子还软了。

  

  秦楚指挥着姬无双:“县城就这么几条街,你从京城来,定然瞧不上这乡下小地方,咱们不如出城去走走,如今春夏交接,气候适宜,城外风光美得很呢。”

  

  姬无双一点都不意外他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好啊,你说去哪儿?”

  

  秦楚双腿架在他腰侧荡啊荡:“顺着河出城吧。”

  

  姬无双被他荡得的步伐有些不稳当:“你能不能下来自己走?”

  

  秦楚道:“不能。”

  

  姬无双道:“好。”

  

  秦楚双腿又荡了一会儿,脸上越来越热,突然从他背上跳下来:“我自己走。”

  

  姬无双笑笑:“好。”


  

  二、

  

  历史如一个滚轮,总是在循环往复着大体相同的轨迹。朝代更迭之时,无非是祸乱滔天烽鼓不息,待等到战乱停歇,新的统治者们多数君明臣贤优待百姓,休息过久了,渐渐地也就忘记那些析骨而炊的日子,于是贪婪的念头便从一颗颗欲壑难填的心里冒出头来、伸出手来,篡夺着一切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两人沿着秦淮河出城,满目翠青,江南景致比起京城自然有股别样的温柔味道,姬无双不知不觉将脚步放缓。秦楚蹦跳在前,见他渐渐落后,回头一看,奇道:“咦,你的酒壶呢?”

  

  姬无双淡然道:“你说臭,我就不喝了。”

  

  秦楚一怔,转回身去,又转过来,眉开眼笑:“这么听话啊。”话音未落又迅速转回身去。

  

  姬无双见他居然也会尴尬,不禁也是一怔,随即嘴角渐渐弯了。

  

  周家村是江宁城外一个大村落,人烟繁茂,科第蝉联,出过好几个进士老爷。阡陌尽头,一排排白墙黑瓦清晰可见。那中间有一座宅子,便是他此番来此的目的地,去年丁忧回乡的户部主事周卓安的老宅。

  

  周主事虽是民户,却靠着沾亲带故的关系入了官学,此后读书科举做官运势如虹,一路扶摇,户部主事的品阶不高,但官场盘根错节,各司其职,论到他这里,便是一根往外凸的利刺。

  

  数日之前,有江宁农户带伤上京,密报玲珑门,周卓安纵容奴仆侵夺田产,百姓流离失所者,不知凡几。上访者自述身负之伤,乃是被周卓安派人截杀所致。玲珑使未知此事真假,且将人秘密安置,并着姬无双前往江宁暗访。

  

  遥遥看了一眼周宅,两人往田间垄头走去。春末夏初,田间一片早稻,秧苗长势喜人,绿油油齐整整一大片。姬无双俯身,仔细看那纤长稻叶,吐出几个字:“水少了。”

  

  秦楚对他刮目相看:“姬大人还懂农事?”

  

  姬无双直起身子拍拍手:“略懂。”放眼环顾一周,“秦淮河就在左近,引渠灌溉省时省力,可这禾苗缺水,农忙时节田地里竟然不见人影,没能及时灌溉,不大对啊。”

  

  秦楚学他模样也环顾一周:“这大好的天地,灵气充盈,干点啥不好,非要蝇营狗苟。”

  

  姬无双道:“大仙,你知道的倒是挺多。”

  

  秦楚挠挠后脑勺:“嘻嘻。”

  

  江南富庶之地,田地连着田地,村庄接着村庄。两人一路走着,田地间忙碌的身影渐渐多了起来。

  

  秦楚两边看看:“周家村田地里人影皆无,这里倒有那么多人在干活。”

  

  姬无双冷笑:“可不是,这南京旧都,水挺深呐。”越过一片田垄,朝离他最近的一个农夫问道:“老丈,如今农忙季节,为何咱们一路走来,前头的田地竟无人照看?”

  

  那老农抬头,见是两个衣着光鲜的后生,说话那人自带一股威仪,就有些发憷:“这……官人打听这事为何来啊?”

  

  姬无双忙将笑容堆上脸:“我弟兄二人来江宁做生意,见天气晴好,便出来闲逛。走到这里心生疑问,不瞒老丈,我也是出身农户,略知道一些,那片田地缺水,这大好的禾苗再不浇灌,只怕要坏了,实在是可惜,故而有此一问。”

  

  老农顿时松了口气:“唉,官人是外头来的,不知我们这里的事。周家村那块地啊,被周府征用啦,庄稼人不服,都被抓起来了,只留些老弱在家,也不敢出来干活。周府打着齐王的名号行事,谁敢过问,只是苦了百姓咯。”

  

  老农叹着气摇着头,继续弯腰除草。他语焉不详,姬无双却听懂了。周家的背后是齐王,简直笑话。齐王,皇帝的老叔叔,唯一一个留在京城的王爵,全天下除了太后最疼陛下的人,犯得着干这种阴司事?

  

  皇帝连年封赐,齐王能看得上这几亩破田?把罪名推在齐王头上的人,真是个天才。

  

  不过这些估摸还是烂在肚子算数,占田侵宅历朝历代都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到时候将此处探查所得往上一报,由得范使去头疼罢了。

  

  时已近午,旭日高悬,气温渐渐高了起来,秦楚用折扇遮着头:“今日太阳真烈,这里有什么凉快避荫风景又好的地方吗?”

  

  老农往两人身后一指:“那后头就是云台山,山上树多,比这里凉快多啦。”又往另一个方向指去,“还有,瞧见那个大村子没有,村口有家酒肆,酿的杏花酒甚是解渴,官人们也可去坐坐。”

  

  秦楚兴高采烈:“多谢老丈!”拉着姬无双,“哥哥,咱们去山上逛逛。”只看距离,酒肆比后山远了不止一倍,姬无双估摸他是为了偷懒,才说去爬山,被他拉着往前冲了两步:“小心脚下,别摔了。”

 

 

  三、

  

  江宁的山最高者不过百丈,以姬无双的脚力,随随便便就登上去了。但秦楚是个废物,还没到半山腰就嚷嚷走不动:“你背我吧。”

  

  姬无双想了想昨夜客栈床榻上的翻云覆雨,觉得自己应该爷们一些,便半蹲下身子。秦楚高高兴兴跳上他背脊,搂着他脖子亲亲热热道:“官人真好。”

  

  姬无双面无表情道:“你最好别乱动,这是山上,会摔死人的。”

  

  秦楚手指头在他后脖颈轻戳:“但是摔不死狐狸。”

  

  姬无双脚步一顿:“你倒是变啊。”

  

  秦楚扭了扭:“我不!”

  

  姬无双叹口气:“山上是不是有什么动静,你才要来爬山?”

  

  秦楚道:“你应该也听到脚步声了吧?”一下子从他后背跳落到地上。

  

  姬无双突然闪身,从林子里揪出一个人来,喝问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跟着我们?”

  

  这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抱头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人以为你们是进山来杀我们的,这才偷偷打探。”

  

  姬无双万万没料到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为什么有人要杀你们?”

  

  这叫花子似的汉子探头探脑往山下看去:“两位,没有人追杀你们吗?”

  

  姬无双朝秦楚使个眼色,示意自己来说:“我二人闲来无事,游玩至此,并没有遇见什么人,为何会追杀我们?你又是什么人?在此作甚?”

  

  这人神色紧张,小声答道:“我们本是山下农户,因被恶人占了土地,又不堪驱使,才流离至此。”

  

  姬无双道:“你们可是周家村人?”

  

  这人回答:“有有,有周家村的人,但我是边上界桥村的,我姓金,行二,他们都叫我金二。那周家恶霸不止占了自家村庄,连邻村的也抢了去。村人若有反抗,就被他家恶仆踢打,老弱者被打死多人。我们日子过不下去,便想去县衙告状,可他们官官相护,哪里有我们百姓说话的地方。又想上府衙,去省里告状,周家竟派人截杀……”

  

  姬无双神色凝重:“你说的真有其事?”

  

  金二指天发誓:“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我们剩下的人逃进山里,他们还不放过咱们,派了许多人进山搜寻,逃的慢的都被抓住带走了,不晓得能不能活下来。剩下的人他们找不到,就派人守住了上下山的路,想将我们活活饿死在山上。你们上山来时,没见到守卫吗?”

  

  姬无双与秦楚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金二不以为意,续道:“我们在这山里躲了大半个月了,就靠露水草根野兔野鸟过活,前几日吴大哥实在忍不得,说有办法对付那姓周的,让我们掩护他逃下了山,如今已是第四日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姬无双心中一动:“吴大哥?可是中等个头,很瘦,鼻梁很高,左边脸颊有个痦子的?”

  

  金二眼睛放光:“正是正是,大爷竟然曾经见过他吗?”

  

  姬无双沉声道:“他死了。”

  

  金二尖叫:“什么!你怎知道?”

  

  姬无双略一沉吟,就将早晨所见那件案子说了:“周卓安之子周巡打死吴大哥,已被官府拿下了。”

  

  金二红了眼,嘴唇颤抖,良久说不出话来。

  

  姬无双脸色前所未有地凝重:“你说得若属实,敢不敢随我回京?”

  

  金二惊愕得瞪大眼睛:“你是?”

  

  姬无双道:“玲珑门姬无双。”

  

  金二不由自主张大了嘴,下巴差点掉地上。

  

  秦楚突然扯他衣服:“山下有动静。”

  

  姬无双联系金二所说,念头一转,沉声道:“只怕是落入瓮中了。来人有多少?”

  

  秦楚侧头半晌,说道:“很多,似乎想封山。”

  

  金二惊呆了:“这……”

  

  姬无双没给他震惊的时间:“金二,你们还有多少人?带我去见见。”

  

  金二好合上嘴,咽了口吐沫,还没能从震惊中醒转,磕磕绊绊说道:“还、还有十、十二个。”

  

  姬无双一点头:“走。”招呼秦楚跟上,示意金二带路。


  

  四、

  

  金二还是有些云里雾里:“老,老爷,这边,哎哟……”转身而行,脚下绊到根树枝,好险摔一跤。

  

  金二带的路其实根本就不是路,三人踩着厚实的落叶步入森森密林。离众人躲藏地方还很远,金二默默在前头带路,突然深深叹了口气:“吴大哥的命,可太苦了啊。”

  

  姬无双没接话,倒是秦楚好奇,问道:“怎么个苦法?”

  

  金二又是一声叹息:“我娘说,他呀,这一辈子到这世上做人,只怕就是来受苦的。他叫吴忧,原本家里也是有两亩田地的。他说他爹给他起名的时候,只盼他无怨无忧。可天不遂人愿,三岁多的时候,他爹便病故了,亲戚欺他孤儿寡母无人可依,便用薄田换了他家的良田,又霸占住他家的大屋,只给他母子住在一间冬天冷夏天热的破茅屋里,娘儿两个着实过了两年苦日子。后来实在熬不下去,他娘便带着他改嫁了。”

  

  拖油瓶日子不好过,不过姬无双大半注意力都放在林子周围,没办法感同身受。金二显然与吴忧关系不错,说话时忍不住叹息:“唉,可是他那个后爹,对他横竖都看不顺眼,每天不是骂就是打,他实在过不下去,就逃回了原先那个家。她娘不敢违拗丈夫,只能隔段时日偷偷给他送点吃食,就这么过了几年,好不容易年纪大了些,能外出做工了,他又能吃苦,日子才稍微好过些。”

  

  金二已沉浸在回忆里,也不管有没有人听,似是在自言自语:“他就想着,后爹既然对他娘不好,他就得努力做活,赚钱将他娘接来养活。正好周家招小厮,他就去了,人家见他生得干净,就买了他,签了五年的活契。可是这周家不是好主,虽然月例给得多,却对下人常常打骂,日子过得艰难。不过他都熬下来了,等到契满,周家倒也没有为难,就这么放他出来了。”

  

  姬无双随口回答:“周家倒是讲理。”

  

  金二摇头叹息:“其实都是乡里乡亲,要论起来,都有些沾亲带故,家里的下人大多签的活契,到了时间应该都放出去了。也不知周家如今怎么了,要对我们这样赶尽杀绝。离开了周家之后,他年纪也大了,倒是攒了一笔钱,就在我们村里置下了半亩地,盖了一间小屋子,与我做了邻居。吴大哥是个聪明人,他在周家做下人的时候学着认得了几个字,得知我幼时曾进过私塾,便叫我教他读书。不过三两个月,他就可以通读《论语》啦。”

  

  姬无双点头道:“听兄台言语文雅,果然是读过书的。”

  

  金二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惭愧惭愧,不是那块料。还是说吴大哥吧,他日子过得安稳了,就想去接她娘过来,结果她娘竟已与后爹生了一儿一女,后爹也不像先前那样打骂他娘了,一家四口和和美美。他娘见到他生疏了不少。”

  

  姬无双再次沉默了,人常道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吴忧几乎担了个十成十,安宅置地又如何,最后还不是给恶霸做嫁衣裳。

  

  金二继续叹气:“唉,他说不怪他娘,这么多年没在一起,感情自然淡了。可毕竟生他养他,他不能忘本,因此就常常给他娘和异父弟妹送点东西,可谁知有一次去,发现他娘一家,竟搬走了。”

  

  秦楚一直没出声,听到这里忍不住了:“这娘怎的如此狠心。”

  

  金二得了共鸣,激动地一拍大腿:“可不是么,一片真心喂了狗,真替他不值。”

  

  姬无双依然保持冷静:“后来呢?”

  

  金二回神,又叹口气:“他娘离开之后,他倒是了无牵挂,过了几年清净日子。他能干,短短几年内就将当初的半亩地变成了两亩,将一间茅草屋改建成了两间砖石屋子。村里好些人都看上他,想把闺女嫁给他,可他说他自己命不好,不想耽误人家姑娘,只想安安稳稳一个人过完下半辈子。”

  

  话到这里,三个皆沉默下来,岁月给他风刀霜剑,他却依然以温柔回报,是何等的良善。

  

  层叠枝叶组成的屏障将三人渐渐从明媚带进阴霾,西沉的日头,也将黑幕一点点推过来,直到光线消失的前一刻,姬无双看到了如惊弓之鸟一般的那十二名男女,个个鹑衣百结形容枯槁。

  

  吴忧的苦难已经故去,活生生的苦难此刻正展现在眼前。


  

  五、

  

  金銮殿里那个方才干了一番锄奸大事业正踌躇满志的新皇,必然想不到在他以为的这种海清河晏的清平世界,会有这样一副光景。那是他的一十二个子民,是这大千世界中最微不足道的十二粒尘埃,却也是父母的子女,丈夫的妻子,是有血有肉的十二个生灵。

  

  他们原本可在自己的家园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如今却只能像野兽一般茹毛饮血生存唯艰。姬无双的双手不自觉握紧,秦楚却伸过手去将他的双手舒展开来,微微笑道:“你一定会替他们讨回公道的对不对?”

  

  姬无双无法回答,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走卒,他背后只有一个小小的衙门,真的可以替这些天下人伸冤吗?

  

  他们能在这山上躲藏许久,自然是有藏身之地的。横亘在密林深处的一道绝壁爬满了新旧藤蔓,离地数丈之处的藤蔓之后,有个很小的,勉强可以挤下这十二个人的崖洞。那是吴忧发现的,一个非常危险却也非常安全的地方。

  

  众人对陌生人的不信任,从表情动作里流露出来。金二非常激动:“大家别怕,这是二位从京城来救我们的大人,玲珑门的大人。”秦楚想说我不是,再一想还是算了,认错就认错吧,勉勉强强算作家属,也不是不可以。

  

  人群一下炸了锅:“玲珑门!这么说是吴大哥?不对,吴大哥没这么快。应该是老孙叔他们,真的到京城了吗?是诓我们的吧?”

  

  各种声音响了起来,各种情绪都被表达出口。多日以来的不公,让他们既想相信,又不敢相信。

  

  “吴大哥用性命帮咱们报了仇啦。”金二在外人面前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在见到乡亲们的时候落了下来。众人于惊愕之中抱头痛哭。

  

  秦楚清脆的声音盖过了悲鸣:“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们上来了。”

  

  山林深处的人,自然不知道山脚下发生了什么,可与此事沾染了因果的狐仙儿却对山下恶人的行动了然在胸。

  

  姬无双侧耳,却什么也没听见,只能问秦楚道:“是搜山还是什么别的?”

  

  秦楚道:“你说呢?邻村既然也被霸占了,那老农肯定也是个冒牌货,他指点咱们进山,自然是为了一网打尽。我听到很多火把燃烧的声音,他们可能想放火烧山。”

  

  姬无双一凛:“想得美。”

  

  金二失声:“这、这位小大人,您可不要说笑。”

  

  秦楚哼一声:“等你听到动静,黄花菜都凉了。趁此刻尚有机会,还不快跑。”

  

  姬无双对秦楚自然是深信不疑的:“还有多少时候。”

  

  秦楚看了一眼那十多个男女:“这个我就估不准了,谁知道他们想从哪里烧起。”姬无双明白他的意思,那么大一座山,他们二人可以找到生路,可眼前这些农人,就不一定能全然脱险。

  

  纵然黑暗之中看不清脸色,也能感受到那十几人的恐惧无助。金二咬着牙攥着拳,深吸一口气,突然从人群中拽出一名女子:“大人,吴姑娘也姓吴,与吴忧大哥结了金兰的,对周家霸占杀人的事情最清楚不过,若是我们这些人逃不出去,请大人一定要保她一命。”

  

  吴姑娘失声:“金二哥……”

  

  乡民们无主的模样落在姬无双眼里,竟令他有些目不忍视的窘迫,另有一些令他背脊发凉的愤怒。无论后事如何,此时此刻,一定要将他们带离这处险境。

  

  姬无双郑重回答:“好。吴姑娘,请跟紧我,姬某必然保你周全。”

  

  金二招呼众人:“去后山,我知道一条小路。”于是乎,金二打头阵,姬无双与秦楚断后,十几人一齐磕磕绊绊,冲向火圈。

  

  渐渐地,就听到了各种声音。狂徒们肆无忌惮,在山脚各处燃起火头,夜风将火焰绵延送出,噼啪声响里,烟炎张天,阻拦住了去路。

  

  姬无双二话不说,折了一根大树枝,往火头上拍打,金二招呼众人一齐帮忙,大伙儿使出全力,即便被火焰撩着,也顾不上了,终于清出一个出口,鱼贯而出。

  

  然而行不多时,又是一道火焰阻隔在前。众人知道停顿不得,二话不说折断树枝再次拍打。秦楚眉峰越皱越紧,不急同姬无双打招呼,默默退到阴影处,趁人不备之时,化作狐身,窜上了一棵没有着火的大树,默念法诀,将树上露水汇聚到一处,水在空中越集越多,在小狐狸操控之下,兜头朝姬无双那边已经减弱了许多的火苗泼了过去,嗤一声浇灭了他手中树枝上以及正在拍打之处的一丛火焰,将已经拍打出的两个小缺口连成约莫一人宽的稍大缺口。旁边众人见状,七八柄树枝一同向缺口边上的火焰招呼过去,顿时清出了一个安全通道。

  

  姬无双往他藏身的大树看了一眼,指挥不明所以的众人跨出火圈:“别耽搁,快走。金二,看护好大家。”兵荒马乱的时候,众人也顾不得想太多,有玲珑门的大人保护,说什么也能逃脱。

  

  姬无双落后些许,秦楚重又变回人身,从树上跃下,已是精疲力竭,着地没站稳,崴了一下,撞进姬无双怀里。

  

  姬无双背起他就走,秦楚喘息几下拍拍他肩头:“实在不行不用管我。”

  

  姬无双沉声道:“知道,大仙儿自有保命的手段。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丢下你。”

  

  秦楚靠在他颈脖处,笑了。

  

  姬无双叹口气:“你说你一个大仙儿,怎么这么弱呢?”

  

  秦楚轻哼一声:“说了我修的不是武道,我就是一只弱小无助的小狐狸,官人要护着我呀。”

  

  姬无双笑笑,加紧脚步,赶上前面众人。

  

  火势越来越大,离山脚越来越近。前来赶尽杀绝的恶人们也发现了此处动静,举着火把包抄过来,候在火圈之外。

  

  秦楚休息了一阵,多少恢复了些许体力,又聚了些露水浇灭一处火焰,高温炙烤下,能萃取的水越来越少,小狐狸的法力也几乎清空,瘫坐在地爬不起来。

  

  姬无双带着同样心力交瘁的众人,清出了最后一道火圈的缺口,看到了对面攒动着的人影,以及火光映照之下带着恶意的神情。


  

  六、

  

  金二吴姑娘等一众人,一个个挨着一个,聚在姬无双身后。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被火焰撩出来的伤,每一个人都气衰力竭,可没有一个人掉队,连同金二在内的一十三口苦难百姓,依旧完完整整跟着玲珑门的大老爷。

  

  “一个都不能放过,给我上!”

  

  对面的人动了,手持武器扔掉火把,朝姬无双,朝百姓们杀将上来。姬无双推开秦楚,烫出一溜水泡的右手往腰间一拍,一根软鞭唰一声抽出,霎时抽翻了为首的几个凶徒。

  

  金二一声大喝,举着手中带着火的巨大树枝,毫无章法朝凶徒扫过去:“老子跟你们拼了!”

  

  余下十多人有样学样,也豁出性命,冲入战团。秦楚眼疾手快拉住吴姑娘:“你不能去,跟在我身边。”

  

  吴姑娘眼含热泪:“小大人,我……”

  

  秦楚强提起最后一点真力,拉着吴姑娘退进火圈之内,塞给她一把树枝:“看着缺口,别让火焰合拢了。”抬头大声朝圈外喝道,“姬无双,我去找帮手!”清脆声音随风送出,自己头也不回往来路返回,吴姑娘看着他扑向身后已经消失的缺口,如一只凤凰般飞向山林深处,两道泪水再也止不住,在早已被熏黑的脸庞上,冲出两道雪白的底色。

  

  姬无双很不明白,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怎么能养得了这许多仿佛从地底下源源不断冒出来的恶奴。打退一个容易,打退十个也可以,但是二十个,三十个……他用余光看见双方都有人倒下,他身后的百姓风餐露宿,对面的恶徒如狼似虎,他一人双拳难敌四手,形势急转直下。

  

  金二浑身浴血,仅凭满腔的怨愤在作战,手中巨大的树枝仿佛一棵粗壮的小树,原本繁茂的枝叶如今只剩下零星几片挂在枝头,被大力捎上那么一下,就是一道道血痕,稍不注意,眼角眉梢来上那么一下,有致盲风险。恶奴奉命办事,是不愿意拿性命去博的,遇到这样不要命的,只能避其锋芒。包围圈在缩小,但遇到了硬茬,两下里居然僵持住了。

  

  外围的敌人突然骚乱起来,有人惊叫:“什么东西咬人!”

  

  姬无双心底一动,想找秦楚却腾不出空。

  

  对面的阵脚越发乱了,姬无双觉得压力陡然减轻,便有精力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听见外围有人一声惨叫:“蛇!有蛇!”

  

  “蛇!蛇!到处都是蛇!”

  

  金二还在闭着眼睛挥舞树枝,其余的人都不知倒在哪个角落,姬无双回身在金二肩头拍了一掌:“停一停。”

  

  惨叫声持续不断从对面恶徒人群中传来,有人跳大神似的一蹦一跳,有人捡起烧着的树枝往地上胡乱拍打。蛇群从四面八方赶来,将恶徒们团团围住、逼近、撕咬。

  

  空中响起一阵闷雷,紧跟着连绵不绝的雷声隆隆而至,零星雨点稀稀疏疏砸下来,不一时就绵延成一场瓢泼大雨,给这平白无故遭难的山头降温熄火。火焰在雨水浇灌之下渐渐偃旗息鼓,金二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突然仰面,放声大哭。

  

  姬无双已经无暇顾及旁人,不停在蛇群中奔走寻找,他落脚的地方,蛇群纷纷绕开,他一离开,蛇群又将空地填满。可是姬无双在雨中奔走良久,也没能找到那个素白的身影。

  

  蛇群的攻击并不猛烈,但恶徒们已经吓破了胆,纷纷向山下逃窜,蛇群潮水一般追击着恶徒们一同向山下涌去,惨叫声渐渐远离。

  

  原本抱头坐在火圈中间的吴姑娘,站起身来,已经浑身湿透,被热意逼干的泪水重新填满眼眶,又连珠串似的滚落于地,眼泪越涌越多,整个人随着吐气轻轻抽搐。

  

  姬无双目光随着蛇群投向远处,脚边有什么东西一动。他缓缓低头,看见一只小小赤狐正有气无力地触碰他的靴子。他俯身将小狐狸抱起,满是燎泡的手小心翼翼抚摸着狐狸身上被烧成癞痢的毛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那毛发有些扎手,戳得掌心有些许刺痒,小狐狸委委屈屈看着他,双目含泪。他看着那一身斑驳的毛,噗嗤一声笑了。

 

 

  七、

  

  先头倒下的村民,有的醒了过来,有的坐了起来,而有的,则再也睁不开眼。金二哭够了,抹了把眼泪,叫上吴姑娘一起检查伤者。

  

  姬无双抱着小狐狸在战场巡视一圈。村民这边,殒命者大半,活着的只剩五人。行动无碍的只有金二吴姑娘和另外一个撞伤头部短暂昏迷后醒来的男子,有个左肩受伤的中年男子,腿脚倒是无碍,另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双腿骨折,无法行走。

  

  姬无双将小狐狸塞在怀中,协同还能行动的人,抬着伤者冒雨下山。而那些死伤的凶徒,且让他们留在山上自生自灭。前路如何,尚未可知。

  

  金二想问那小大人哪里去了,又想问小狐狸哪里来的,吴姑娘用眼神制止了他,温温柔柔地说道:“大人,揣怀里小心压伤了它,我来抱着吧。”

  

  小狐狸眼睛滴溜溜转过去看着她,又昂头朝天去看姬无双。姬无双揉揉他脑袋,单手从怀里把他掏出来递给吴姑娘:“好,劳烦姑娘照顾一下。”

  

  小狐狸双脚扒拉两下,抱住吴姑娘的胳膊,朝姬无双“啊啊”叫了两声。

  

  吴姑娘一下下安抚他,摸着狐狸身上缺斤少两的毛发,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烧成这样子,疼不疼啊。”

  

  小狐狸听着这话,看着姬无双,大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又“啊啊”叫了两声。

  

  姬无双无奈回头:“听话。”

  

  小狐狸扭头,将脑袋搁在吴姑娘臂弯上,眼珠子跟着姬无双的背影,他走到哪儿就望到哪儿。吴姑娘低下头,用只有小狐狸才能听到的声音问:“小大人?”

  

  小狐狸耳朵抖了抖,装出一副无辜样,忍住了没给回应。吴姑娘也没失望,将浑身湿透的小狐狸护在怀中。

  

  大雨渐渐止住。云台山上恶战的声音,被阻隔在密林深处。姬无双带着幸存的百姓,于晨光微熹之中走出了周家村。村中恶犬之声相闻,却因为密密匝匝的蛇豸阻隔而止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众病残缓步离开。

  

  “他们不会再追来了吗?”金二心有余悸。

  

  姬无双恢复了好整以暇的模样:“他们不敢追。”

  

  “那些蛇是怎么回事啊?”另一人问道。

  

  姬无双莫测高深一笑,没有回答。

  

  江宁县城中的暗桩万万没有想到姬长老出去一天就能遇上这样翻天覆地的大事,忙不迭赶来帮忙,姬无双只叫租了辆车,吩咐将伤者带去安顿,简单梳洗并处理了伤口之后,便带上金二与吴姑娘,即刻赶回京城。

  

  他让吴姑娘与金二在车内休息,从吴姑娘手中接过小狐狸,自己大马金刀坐在车头,提着缰绳挥一下,喝一声“驾”,马蹄蹬蹬,车轮辚辚。姬无双将小狐狸放在膝头,摸着它一身长长短短的毛。

  

  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无论结果如何。身后的那两个百姓,躺在云台山上的那几具尸首,还有更多如他们一样的尘埃,需要一个能让他们说出诉求倾诉苦难的机会。这个机会,如今就靠他来给予了。

  

  他低下头,在小狐狸脑门上轻轻印下一个吻轻声道:“我要去做一件大事,大仙儿能不能帮我算算吉凶?”

  

  小狐狸没吭声,伸出前爪抱住他大腿,将脑袋钻进他怀里蹭了蹭,枕在他肚子上,闭了眼。

  

  姬无双摸着那不甚光洁的毛,笑了笑。


  

  尾声、

  

  皇宫,齐王又一次下棋输给了皇上,取出一张地契递过去:“陛下,臣这点家底,可都输给你了啊。”

  

  朱由信笑着接过:“一次才一亩,皇叔啊,你就别跟朕哭穷了吧。皇叔家里良田千顷,再下几年都输不完的。”

  

  齐王苦笑:“再过多少年,臣依旧是个臭棋篓子。陛下,该歇息了,臣告退。”

  

  离开乾清宫,齐王的随从立刻躬身迎上:“王爷,江宁的事都办妥了。”

  

  齐王颔首道:“都干净了?”

  

  随从答道:“王爷放心。属下就是来请示,玲珑门的那个卒子……”

  

  齐王衣袖一挥:“这等事还需要来问我?一并处理了。”

  

  随从躬身抱拳:“得令!”

  

  (完)



第三十届群杀《玲珑志》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1帖,此为第4帖)

(作者:蛮;提交人:蛮;提交时间:2022/5/6 16:17:38)

长相思(写手:[珑]沈醉,真身:穿林打叶)


长相思



一、


那天天气很好,她正在院子里骑大鹅玩儿,那只大鹅被她折腾得只顾逃命,她刚想乘胜追击,一抬头却看到了门外大树下,站着一个陌生女孩。阳光透过树枝斑驳地落在她身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屋子里传出爹娘争吵的声音,似乎在谈那个孩子,气氛有些紧张,但她恍若未闻,只是安静地站着。

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谁都没说一句话。

后来,父亲收了那个女孩为徒,取名师雨裳。她比她大几个月,就成了她的师姐。然而这件事不光她不高兴,几乎所有人都反对。母亲的态度第一天就表达清楚了,其他师叔和众弟子也都劝说,希望父亲放弃这个打算。

父亲没有听取意见,执拗地按自己的想法做了。磕头拜过师父,师雨裳就正式成为湘西赶尸门的弟子。父亲很认真,付出了极大心血教导这个徒弟,关心和宠爱的程度,连她这个亲闺女都比不上。

有人背后议论,说师姐是父亲的私生女,她听了十分震惊,跑去问母亲,却被母亲骂了一顿,让她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母亲似乎维护师姐,却又从没给过她好脸色。

她自然也讨厌师姐,但害怕父亲不高兴,只好躲着她走。师雨裳入门后,经常还是独自一人,师兄弟们没人愿意理她,她就像混入羊群的狸猫,显得格格不入。而她的脾气也有些古怪,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受环境影响,总是面无表情,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大伙背后给她起了外号,叫她死人脸。

她和人玩闹时也叫过几次,被她听见了,后来她就没再叫了,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唯有面对父亲时,师姐的态度才会有变化,那张冰冷无情的脸竟然有了表情,显得生动可爱了。她在父亲的教导下修习秘术,进步也飞快,没过几年就超过了其他弟子。父亲非常高兴,常夸奖师姐天赋极高,将来的成就必定在他之上。

她对此不以为然,父亲偏心,他这么全心全地教导,除非对方是个傻子,才会毫无进步。换了是她一样能做到,说不定还做得更好。

父亲名师旭,是湘西赶尸门这一代的掌门人,师门延续几百年,已日渐没落,人才凋零。辰溪老屋中,除了掌门一家三口,只有两位师叔和十几名弟子。父亲曾感叹,弟子中并没有合适的人选,能传承师门绝学。直到收了师姐为徒,父亲像是找到了宝贝,有了期待,渐渐露出了培养她当接班人的意思。

于是风波渐起。

两位师叔连番劝说,称师门绝学不能落入外姓女子手里,祖宗会蒙羞。众弟子也反对,认为师姐脾气古怪,冷漠无情,不适合当掌门。后来闹得太凶,父亲为了保护师姐让步了,承诺不会将掌门之位传给师姐,只是依然会教她修习秘术,因为她也是赶尸门的弟子,是他的徒弟。

事件似乎平息了,众人也各安其位,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她紧绷的心情也放松了些许。那段日子,所有人都不开心,只有师姐从头到尾很冷静,仿佛事情跟她没关系,这也让她对师姐的印象越发地坏起来。

没多久,父亲接到一单生意,去朗州接引几名客死异乡的商人,将尸体带回故乡安葬。死者亲属给的报酬很高,为了稳妥起见,父亲和师叔一同去了。这一去,却没能回来,她连父亲的尸体都没见着。

师叔独自回来了,说父亲死于意外,尸体跌落悬崖找不到了。掌门既死,他将代理其职,让母亲交出之前由掌门保管的秘术纪要。

母亲佯装答应,转身回去,偷偷安排她和师姐一起逃跑。母亲将秘术纪要交给她,对她说,父亲可能已被师叔害死了。既到了这一步,对方必然斩草除根,乞求活命也没用,她们只能逃。

母亲说,我会替你们阻挡一阵,你们要逃得远远的,将来学好了本领,回来为我和你爹报仇!

她哭得一塌糊涂,连母亲说的话都要听不清了。母亲凶狠地骂了她,猛一把抱住了女儿,随即又推开。之后,母亲给师姐跪下磕了头,说从前对不住她的地方,请她原谅,求她看在她师父的面上,保护他的女儿,别让她出意外。

师姐沉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匆忙上路,离开了辰溪老屋。不久,老屋方向传来一阵诡异的巨响,路人说,那边似乎发生了地崩。她忽然发了疯,非要回去看看,被师姐拼命地摁住了。她在师姐的怀里,哭到晕了过去。

两人开始了逃亡之旅,她们不知道老屋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人在追踪她们。有一天她在街上,看见了从前关系很好的一位师兄,师兄正紧张地四处张望,像在寻找什么。她没敢上前相认。她不确定对方找到了她,会怎样对待她。万一他们都已投靠了师叔,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回去找到师姐,跟她说了情况,两人决定立刻离开,逃得远远的。只可惜,很快被人发现了行踪。最后,两人被困在一座小山上,藏身昏暗的山洞里。对方人多,包围了小山,找到她们只是时间问题。

师姐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盯着发呆,在琢磨什么事情。她自知在劫难逃,又无计可施,待着无聊,就跟师姐聊天。

她坦白,“我以前很讨厌你。”

“我知道。”对方冷冰冰地说。

“你也讨厌我吧?”她问。

师姐没回答。

“现在却要一起死在这儿了,真是讽刺。”

还是沉默。

她突然爆发了,“你知道吗,这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不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会好好在老屋过我的日子,我爹娘也不会死。如果没有你,他们不会那么恨我爹。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根本不是赶尸门的人,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啊?!”

师姐抬起头看着她,她也盯着师姐,也许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没从对方眼中看出情绪。

片刻,师姐说,“生气有用的话,你就继续气吧。”

她骂她,“你混蛋。”

师姐没理她,低头又看着她那块破布,琢磨什么事。

良久,她收住了情绪,问师姐,“你在想什么?”

师姐说,“这儿是乱葬岗,总有些新鲜的死人吧?”

她没明白,对方继续说,“秘术纪要里,有一道驱使死尸的符咒,能唤醒新鲜的死尸,帮我们对付敌人。只是,我或许不大行,若控制不住,唤醒的僵尸会把咱俩也撕了。”

“你疯了!”她愕然片刻,说道。

师姐笑了,笑容张扬肆意,说,“不然呢,坐在这儿等死吗?”

她考虑了一下,说,“干吧。我给你护法。”

听她这样说,师姐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为两人产生默契而高兴,还不忘调侃她一句,“胆子挺大嘛。”

她翻了翻白眼,到了眼下这份儿上,她哪有选择余地。

两人都没说废话,立刻商量如何实行。师姐秘术修为更高,由她施符操控,自己则看守洞口,防止有人或野兽闯入,干扰师姐施法。师姐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铺好那块破布,用小刀割破了手指,以鲜血在上面绘制符咒。

落日余光照进山洞,幽暗光线让她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朦胧,恍若身处另一时空。她认真描画着,心无旁骛,笔划连绵不绝,指尖流动术者的灵感和意志。

她在一旁看得痴了,终于明白所谓天赋极高是什么意思。

师姐画得很小心,生怕出分毫差错,等天色全黑,符咒才画好了。师姐看了看她,说,“我要开始了。”

她点了点头。

师姐便催动灵力,激发了符咒。

一瞬间,她感觉周围的空气凝固了,阴冷刺骨。林中的飞鸟惊慌逃离,野兽也都躲进了巢穴,片刻,已万籁俱寂。同时,她感到脚下有股力量在翻涌,细碎诡异的声响忽远忽近地传来,她寒毛倒竖,动都不敢动。

山洞里,师姐仿佛浑然不觉周围的异常,眼睛里只有那道符咒,灵力源源不绝地,持续注入符咒中。许久,远处传来一声惊恐凄然的惨叫,光听叫声,就能感受到对方遭遇了怎样可怕的事。

之后,惨叫和呼救声接连响起,后来就消失了。黑夜恢复了寂静。

这一夜过得极慢,仿佛有一生那么长。清晨,师姐收了法术,身上被汗水湿透,眼中是无尽的疲倦。而她也紧张地熬了一夜,精神体力逼近了极限。两人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

天亮后,两人结伴走下了山,沿途看到了一些腐烂的尸块。符咒力量消失后,那些死尸就像没了支撑般散了架,四散零落。她们还发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是赶尸门的弟子,也都死了,表情狰狞可怖。

二人没有探究,也没有搜寻,径自离开了。



二、


当年,乱葬岗上发生的事,震动了江湖及朝廷,因为现场的情形残酷又透着古怪,让人摸不着头脑,调查的案卷甚至送到了玲珑使范筱的案头。湘西赶尸门的名头,也渐渐为人所悉知。

但这些事,二人却是后来才听说的。

那天,她们逃离乱葬岗后,就四处流浪,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害怕被同门找到。为了活命,二人偷摸拐骗各种坏事都干过,也曾被人发现追赶,弄得十分狼狈。困厄之际,她们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酒气熏熏,一身邋遢,自称是师旭的朋友,名姬无双,听说了赶尸门的变故,到处寻找朋友遗孤,承诺会照顾她们。她们原本不信,但对方似乎没有恶意,给她们找了住处,还请了仆人服侍。

一开始,二人心怀警惕,静观其变,但过了很长时间,对方也没什么动作,遂逐渐相信了他。在姬无双的庇护下,她们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后来有一天,姬无双将二人叫到一起,说有要事相谈。他向二人坦承身份,是京城玲珑门的长老。玲珑门隶属朝廷,但与一般衙门不同,专门负责处理江湖案情。

姬无双说,玲珑门也存有湘西赶尸门的情报,收到赶尸门遭逢变故的消息,便暗中展开调查,而他负责找回赶尸门后人,好对她们有所交代。玲珑门的探子和捕快调查了几个月,已大致查清了案情,遂向二人做出说明。

掌门师旭,是为他的师弟师崇敬所害,师崇敬与几名弟子合谋,设计了一处陷阱,而后以运送商人尸体为由,骗他踏进了陷阱。师旭万箭穿心而死,尸体被师崇敬丢下了悬崖。

师崇敬返回辰溪老屋,逼迫掌门夫人交出赶尸门秘籍,夫人宁死不屈,破坏了师旭设下的保护结界,引发地崩,老屋遂夷为平地。师崇敬和几名弟子侥幸活命,发现秘籍被师旭的女儿和爱徒带走,便带人追赶,并在武陵发现了她们的行踪。

之后,那伙人在乱葬岗上,被二人以阴门秘术杀死。捕快在山上搜索尸体,却没有找到师崇敬。姬无双说,他们怀疑师崇敬再次逃走,目前下落不明。

听他说完,师姐没有表态,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她沉默良久,问姬无双,“玲珑门为何要帮我们?从来民不举,官不究,就算玲珑门处理江湖案情,也不是什么事都要管吧?何必费这么多力气,调查一个小门派的内讧?你们想要什么?”

听她如此说,姬无双露出欣赏的笑容,说,“玲珑门需要人才,想招揽二位为朝廷效力。这并非交易,何去何从,全凭二位自己决定。玲珑门做些许小事,不图回报,就当交个朋友吧。”

考虑了几天,她们就答应了。横竖两人无处可去,总得想个饭辙,姬无双看起来也不像坏人,进了玲珑门就算官府的人吧?吃皇粮好像也不错。于是,两人就成了玲珑门的密探,她们的联络人就是姬无双。

两人一边做事一边学习秘术,几年后修为大有进境。师姐的进步尤其惊人,几乎将秘术纪要里的秘术,符咒,学了个七七八八。两人一起研究,总是师姐先学会,而后教她。但她无论怎么刻苦用心,总是学不会。

她有时想起父亲的话,他说学习秘术要看天赋,他自己钻研几十年,也不过学了皮毛,众弟子悟性还不如他,将秘籍给了他们也没用,争来抢去,都是贪欲作祟罢了。赶尸门日渐没落,正是因为学习秘术太难,而人才难得。

她也明白了,娘当初为何把秘术纪要交给她,却求师姐保护她。娘虽然反对父亲收师姐为徒,但也认同父亲的判断,认为师姐的修为必然超过她,足以庇护她。

师姐没有藏私,将自己所学的技巧心得都教给了她,只是收效甚微。最终,她学得比较好的,却是些旁门左道的把戏,比如观察分析目标,用秘术在目标灵识里种下暗示。但这种暗示用处不大,如果种下的暗示,与目标自身的意念冲突,术者还会遭受反噬。

师姐对教不会她深感无奈,二人的配合倒是越发默契,这些年为玲珑门办差,立过许多功劳。后来玲珑门调查罪证,帮助皇帝扳倒李公公时,二人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范筱特意接见了她,留她吃了午饭,还跟她讲了许多朝堂里和江湖上的秘辛,态度亲切随和,让人如沐春风。

她回去后,开心地和师姐讲述经历,讲范大人虽是女子,但风采卓然;讲玲珑门有哪些人物,各个身怀绝技,又性情迥异;还讲了从范筱处听来的奇闻轶事,说得滔滔不绝。

师姐只是安静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她后来又去过几次玲珑门,范筱对她很好,总是耐心解答她的问题,有什么好东西也会拿给她玩儿,像对待自家小妹一般。那段时间她过得很开心,但不久便卷进了朝堂纷争里。

玲珑门协助皇帝清除阉党时,立功甚多,得到皇帝的宠信,朝中有人嫉妒,便时刻盯着玲珑门,想抓住把柄,借机生事。玲珑门调查李公公的案子时,搜集了十大罪证,其中一项重要证据,就是她二人找到的。

二人当时以秘术通灵,沟通被灭口的关键证人,得到了非常紧要的证据。这件事被有心人探知,大肆宣扬,称玲珑门藏污纳垢,招揽了诸多江湖上的邪魔外道,意图不轨。还散布谣言,说玲珑门监视朝廷众臣,窥探他们的隐私,通过鬼蜮伎俩,连死人都能撬开嘴巴。

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有人做贼心虚,担忧得夜不能寐,有人煽风点火,试图扳倒玲珑门,也有人向皇帝进言,称玲珑门实力太强,恐他日变生不测。皇帝找范筱问话,问清了事情原委,让她往后谨慎行事。

其时,京城里也流言纷飞,矛头指向了湘西赶尸门,将她们描绘成了整天与尸体作伴的怪物,形貌丑陋古怪,做事阴险狠毒。她们不懂朝堂上那些纷争,但也感受到了凶险。尤其风波是因她们而起,让二人感到不安。

当她再次见到范筱,便向她请罪了,但范筱并没有责怪,安抚她说,这是朝中有人针对玲珑门,与她无关,但以后做事还需更加小心,避免给人留下把柄。

她问范筱,使用秘术查案是否有错?为何民众听闻此事,会那样厌恶她们?

范筱笑着说,技艺本身并无对错,全看掌握技艺之人,用它做什么事。秘术可以杀人,刀剑或毒药不可以吗?刀剑可杀人,也可用以保家卫国,毒药可杀人,也可拿来治病救人。别被世俗偏见蒙蔽了眼睛。

其实不论何种人才,朝廷都会尽力招揽,好使他们为国效力,为百姓谋福祉。

听到范筱的解释,她心中稍安。告辞离开时,范筱提醒说,她收到消息,有人私下接触过师雨裳,不止一次。对方是玲珑门的对头,不知此举有何图谋。见她迷茫,范筱笑着说,“留心你师姐。”

回去的路上,她心事重重。她以为和师姐历尽患难,彼此亲密无间,没有任何秘密隐瞒对方。这么重要的事,师姐却没有告诉她,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见到师姐时,她开门见山问了,“你有事瞒着我?”

师姐一如往常,平静地望着她,否认道,“没有。”

她气着了,“你还撒谎!范大人告诉我,有人私下找过你,他们找你作甚?你为何没同我说?”

师姐沉默了。

她问,“你有为难之事?”

……

看着怎样也不开口的师姐,她忽然心软了,想起了从前的种种,说,“你有事要告诉我,不管多难,只要咱俩同心协力,没有闯不过去的关。”

师姐目光幽深地看着她,说,“我想和你分开。”

她闻言愣住,半天回不过神,呆呆地问,“为什么?”

师姐说,“不为什么,我累了,想过自己的日子。”

她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回答,欲言又止,想了好久才说,“是最近发生的事,让你不开心吗?”

师姐摇头,“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不在乎。”

“那为什么?”她继续分析,“是怪我总跑去玲珑门,没有理你?”

师姐不耐烦了,冷冷地说,“无关任何人,任何事,就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她站了一会儿,红了眼圈,说,“你心情不好,我们现在不谈了,改天再说。”

师姐嗤笑道,“没用的,我早就想好了,只是没找到机会跟你说。”

“你闭嘴!”她打断了师姐,相处这些年,她第一次这么生气,眼泪控制不住地掉落,踌躇再三,还是说,“我们现在不谈,改天再说。”而后逃似地转身走了。

两人因为这件事,僵持了许多天,谁都不肯让步。师姐铁了心要走,却不肯说明原因,任她威逼利诱恐吓讨好,也毫不动摇。那些天,她几乎要疯掉。两人一路走来,患难与共,早已成为至亲之人,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们会分开。不管遇到了什么麻烦,都应该一起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现在这样算什么?

她后来决定妥协了,什么玲珑门,什么吃皇粮,统统不要了。她要跟师姐一起走,师姐想过怎样的日子,她们就一起去过。

但师姐拒绝了。

师姐说,“我想离开,就是想和你分开啊。”

她终究没能留住师姐。她也许烦了,也许累了,某天,忽然就不告而别了。她看到留书追出去时,对方早已走远,不见踪影。



三、


两人再见面,已是十年之后。

如今,她在玲珑门身居要职,参与过朝堂与江湖上的诸多事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少女。范筱对她日渐倚重,她也成了别人眼中的玲珑门骨干,手下管着一堆人,有人畏惧,也有人讨好奉迎。

师姐走后,她曾四处寻找,甚至请求玲珑门帮忙,没多久就有了消息。师姐没投靠任何势力,孤身浪迹江湖,有时行侠仗义,有时劫富济贫,过得十分随意,似乎没什么目的。

得到消息后,她本想立刻跑去找师姐,内心却有些恐惧,担忧,害怕找到了师姐,对方还是冷冷地拒绝她。以师姐的脾气,这种可能非常大,她一定是深思熟虑,想清楚了才决定离开的。

于是一拖再拖,到底没能去见她。

虽如此,她一直关注着师姐,清楚对方的经历和近况。她不是想监视师姐的生活,只是她心中在意,想知道师姐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师姐混迹江湖几年后,嫁给了一个商人。据说商人生得容貌俊俏,也有几分才华,白手起家,过上了好日子,算是个风流人物。但她听到消息后气坏了,什么东西也能巴结师姐,竟还骗到了手,实在混账。但如果这是师姐想要的生活,她也无话可说。她只有悄悄关注,希望师姐过得幸福。

又过了两年,师姐生了一个女儿,探子说,师姐无比疼爱孩子,凡事亲力亲为,和女儿相处时,脸上总带着笑。

师姐竟然爱笑吗?她听到消息后,忍不住腹诽,却也为师姐感到高兴。这样也好,她和师姐各得其所,也算圆满。

再后来,传来的消息就越发坏了。师姐的丈夫有了钱,开始花天酒地,流连花街柳巷,小妾纳了一个又一个,而师姐竟然忍下了,没有砍死他。师姐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一心一意抚养女儿,丈夫干什么她都不理会,后来连面也不见了。

祸不单行,没多久,她的女儿生病了,师姐想尽办法救治,找了许多大夫,抓了许多药,却都没有起效。师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和丈夫也经常吵架,还迁怒仆人,导致没人愿意接近她,独自照顾生病的女儿。

她闻讯后立刻就动身了,她要将师姐和她女儿接到京城,请京城名医,或求宫里的太医医治孩子。她在京城也认识了一些人,总有办法帮到师姐。可她去晚了,商人家遭人灭门,男主人,仆人和一众小妾,没留一个活口。

现场血腥残酷,残肢和血迹铺满了庭院,几乎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她看一眼就明白了,这是师姐的手笔。她努力跟地方官府协调,压下了案子,之后动身去找师姐。案发之后,师姐就不知所踪了。

她发动手下所有力量去寻找,几个月后,在荆门山找到了师姐。师姐看起来落魄失意,形容并无太大改变,但神情中没有了往昔的凌厉冷傲,看向她的目光,有几分茫然,犹疑和逃避,片刻,却笑着说,“你是来我的笑话吗?”

她鼓足勇气,上前拥抱了师姐,说,“我们回家吧。”

师姐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动,良久,长叹一声,答应了她,“好。”

晚间,她们在客店里投宿,吃过饭,洗漱了一番,坐在房间里发呆,师姐问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说,“我打发所有的手下去找你,都快把整个江湖翻遍了,然后就找到你了。”

师姐笑了,说,“你现在可厉害了,管着好多人,竟然还专门派人盯着我,也不嫌累。”

她开玩笑,“不累,你干了什么我都知道,可有意思了。”

师姐说,“你去过我家了?”

“去过。”

“都看到了?”

“看到了。”

“打算怎么办?抓我回去正法吗?”

“我用玲珑门的名义,把案子压下了,没人会找你麻烦,放心。”

师姐看了看她,低下头说,“谢谢!”

她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不想说也行。”

师姐说,“我女儿死了,尸骨未寒,他们却在寻欢作乐,醉酒嬉闹,丫鬟仆人来回跑着伺候,又是送菜,又是打酒,没完没了。我一时生气,就都杀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当初,你为什么要走?”

师姐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你真是天真啊,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不会真以为我们关系很好吧?记得当年,在武陵的乱葬岗上,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你讨厌我,你们一家的悲剧,都是我造成的。你说得对,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喜欢你呢?

“我也一直讨厌你,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讨厌。我从小住在亲戚家里,爹娘长年跑江湖,做买卖,我连他们的长相都记不清了,听到他们的死讯时,我并不难过。我也不明白,师父为何非要收我为徒,但他是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所以,不管你们怎么讨厌我,恨我,我都可以忍耐。

“你和我不一样。你从小衣食无忧,有爹娘宠爱,所有人都喜欢你,哪怕闯了祸,别人也说你淘气的样子真可爱。你朋友很多,大家都愿意跟你玩儿,跟你分享玩具,秘密,无话不谈。你未曾尝过任何冷遇,欺凌,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感觉。师父待我很好,尽心尽力教我秘术,但他只会给你做玩具。

“我既羡慕你,又嫉妒你,不明白为何同样两个人,人生境遇相差如此远?后来,我们一起为玲珑门办差,明明我出力更多,你什么都不会,受到赏识和栽培的,竟还是你。你去见过范筱,回来跟我讲玲珑门的事,你可知道,那些我也想要。可你是师父的女儿,我怎么能跟你抢?

“那时,有人找到了我,想收买我。他们不知从何处打听的,对你我的关系和经历十分清楚,刻意挑拨,说你利用我,抢了我的功劳讨好范筱,借以进入玲珑门。他们提出的条件很优厚,许给我官职,宅子,金银财宝。我差点就动心了。

“如果继续留在你身边,我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背叛你。就算拒绝了他们,我又该如何收拾我的野心?所以,我只能走。”

她心情复杂,说,“这些事你应该告诉我。”

师姐说,“告诉你又怎样,让你陪我一起沉沦吗?”

她说,“如果你告诉我,我可以放弃那些。我说过,只要你开心,玲珑门或京城的繁华我都可以不要。”

师姐摇头,“我得不到是我运气不好,抢你的东西算什么。是我的自然归我,我不需要别人施舍。”

“后来,你又为何嫁给了那个人?”

“那时,我成日东游西逛,心态却越发浮躁,就想找个人嫁了,用日常琐事消磨心志。不过,我不后悔那个决定。我有了女儿,她是老天送给我的珍宝。”师姐凄然笑道,“我本想把她培养成你这样,给她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全心全意地爱她,让她活得自在,快乐,无忧无虑。可惜……”

“你把她葬在哪里?”

“后山。那儿有片竹林,她从小喜欢在那玩儿。”

许久,她说,“一起回去吧,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实现。”

师姐有些意兴阑珊,但最终答应了。



四、


回到京城后,两人回到了从前一起住过的宅子。那地方后来被她买下来了,也一直未曾搬离。

看到熟悉的景物,师姐似乎有感触,只是依旧沉默。她担心师姐失去女儿后心情不好,开始偷懒,把活儿都丢给手下去做,自己在家待着,陪师姐。她还找来各种好玩的,好吃的东西,跟师姐分享。跟师姐讲这些年她经历的事,京城的变化,问师姐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事,又小心地避开敏感问题,怕触及她的心事。

天气好时,两人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聊天,有时什么都不说,却觉得心中安稳,仿佛岁月悠长,阳光正好。

可师姐变了,依然冷淡安静,却没了当年的锋锐。也许女儿的死,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痛,一时半刻好不了。为了让师姐分神,她安排了一些事给她做,这个办法让师姐精神好了些,慢慢变回了从前的样子。

她悬着的心也慢慢回落,生活也逐渐回到正轨。

那年,皇帝下旨建造的宝船竣工,打算亲自去验收。自皇帝登基已过去十五年,这十五年间,皇帝扳倒了李公公,夺回了王权,又彻查了江南的盐税,还战胜了罗刹国,皇帝自觉功勋卓著,想效法先祖,乘宝船威服四海。

宝船造了七年,几经波折,如今终于造好,皇帝一刻都不愿等待,独断专行,轻车简从奔去了海州的宝船督造所。范筱闻讯大惊,立刻派姬无双赶去了海州,暗中保护皇帝。

当时,她在京城处理一件棘手的事,脱不开身,得到范筱的命令,便给恰好在海州附近办事的师姐传信,请她协助姬无双。

不久,师姐回了信,她到了海州便感觉不对劲,遂以秘术测算,算出海州五行有异变,布局之人图谋甚大,问她最近朝廷里可有异动?师姐还说,造成五行异变的力量,有赶尸门秘术的影子,怀疑布局之人或是当初逃走的师崇敬。

她立刻将消息上报范筱,请求赶去海州处置。这时,玲珑门探子也传来密信,阉党余孽天和会有异动,天和会的刺客汇集海州。范筱不敢耽搁,带领部下飞速赶去了海州。

行至半路,坏消息就传来了。皇帝查验宝船时,江上忽然起了怪风,飞沙走石,将船坞都掀翻了。天和会刺客出现在宝船上,行刺皇帝。保护皇帝的禁卫受怪风袭击,竟无法靠近宝船。

危急关头,潜伏宝船上的姬无双出现,击退刺客,救了皇帝。

随后,怪风受到某种异常力量拉扯,逐渐止息。行刺皇帝失败,刺客或死或逃,没留下一个活口。禁卫们追击时,在船坞附近隐蔽处,发现了起坛作法的师姐,认为她形迹可疑,遂绑去见了皇帝。

皇帝遇刺受到了惊吓,没有见她,命大太监赵德宝前去问话。师姐向赵公公做了说明,她是玲珑门派来护驾的人,测出有人施法扰乱五行,怪风就是因此而起,她起坛作法是为了平息怪风,保护皇帝。

赵公公不信,一口咬定她是刺客同党,命人关进地牢,严刑逼供。

姬无双传信来说,他虽然救驾有功,但身份卑微,无法觐见皇帝,替师姐分辨。赵公公命人审讯师姐,以刑讯逼供,要她承认是刺客同党。姬无双猜测,赵公公针对的是玲珑门,想从师姐这里寻求突破,污蔑玲珑门与刺客有牵连。

看完信,范筱说,赵德宝是李公公义子,只是这层关系鲜为人知,皇帝又宠信赵德宝,没有足够的证据动不了他。玲珑门协助皇帝扳倒李公公,清除了阉党,天和会是阉党余孽,赵德宝担心秘密泄露,必然针对玲珑门。

若师姐熬不住刑罚,投向了赵公公,玲珑门上下别想逃脱干系。行刺皇帝这样的大事,陛下震怒,绝不会轻饶。

她听范筱说着,心里焦急万分。是她带师姐回了京,又安排了差事,倘若因此害得师姐受伤,她该如何自处?她不敢多想,只好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赶路。

然而,她们去晚了,师姐已越狱逃走。

姬无双向范筱禀报时,神情严肃,时而觑一眼站在一旁的她。

姬无双说,师姐被关在海州府衙地牢,赵公公的人奉旨审讯师姐,连续审了三天三夜,不许旁人探视,他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形,但推测审讯必然严酷。第四天,师姐杀了一名审讯之人,将他制成僵尸,一路杀出了地牢。

僵尸不惧刀枪,且不会死,轻易就杀了几名狱卒,死掉的狱卒接着又变成了僵尸,如此往复,当师姐走出海州府衙时,身边已围聚了几十个僵尸,将她保护起来。

皇帝听到消息龙颜大怒,下旨派卫所军队前去围剿,情况却越变越糟。师姐带领的僵尸怎么杀都杀不死,死去的士兵却会变成僵尸加入,僵尸于是越变越多,渐渐汇聚成了大军。

姬无双赶去现场时,看到师姐血衣褴褛,遍体鳞伤,神情冷酷漠然,于掌心画了符咒,双手结印,驱使僵尸大军。他呼喊师姐,师姐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带领僵尸大军往青州方向去了。

范筱去觐见皇帝,向陛下陈诉冤情,申明师姐是玲珑门的人,受命保护皇帝,并非刺客同党。并请旨由玲珑门前往劝降师姐。但皇帝没有听她解释,勃然大怒,称玲珑门果然藏污纳垢,招揽了江湖上邪祟异端,图谋不轨,将范筱投入监牢,命人彻查玲珑门。

玲珑门失去皇帝信任,当初助皇帝扳倒李公公,立过诸多功劳的长老们,也都遭到清算迫害,余者作鸟兽散。

她在姬无双的掩护下,逃出了京城,流落江湖。

沿途,她听到了许多僵尸大军的传闻。师姐带领僵尸大军攻城略地,打穿了数个州县,走到了连山附近。

这件事,最终酿成了大夏朝立国以来最骇人听闻的祸患。皇帝一日三惊,派出无数部队去剿灭,却都失败了,反而壮大了僵尸大军。皇帝撑不住,终于病倒了,将护卫京师的禁军都派了出去,并祈求祖宗保佑江山永固。

她听着诸多纷乱的消息,心痛如绞,又无法坐视生灵涂炭,就去见了奉旨剿灭僵尸大军的禁军统领,向他说明了赶尸门秘术的要诀。驱使僵尸的秘术,需借助死者残存灵识的力量,除非有极为强烈的执念,人死之后灵识会逐渐消散,尸体便会无法操控,分解腐烂。所以,只要把僵尸大军驱赶到荒僻之地,借助火器围困,假以时日僵尸大军自会消弭无形。

统领听取了她的意见,两人制定计划,一步步将僵尸大军引到了西北荒原。

等到计划实现,她向统领告辞,统领问她要去哪里,她说,“我去找我的师姐。”随即步入荒原,走向了被围困的僵尸大军。



五、


一望无际的荒漠,黄沙漫漫,满目苍凉。

天穹下,大群僵尸在机械茫然地走动,没有目标,毫无生机。

她坚定地前行,路过一个又一个僵尸,遇到主动攻击的僵尸,便用准备好的符咒击退,继续前行。

走了好一会儿,在中心地带,僵尸围聚最多的地方,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师姐憔悴了,骨瘦嶙峋,衣服和头发都脏乱虬结,眼睛却格外明亮,她正坐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冲着她笑。笑容愉快。

看见她靠近,师姐笑道,“你来了?我猜到把我们赶到这儿,是你的主意。”

她开口,“师姐……”

师姐打断她,语带嘲讽道,“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想什么,不忍心百姓受苦,不希望死这么多人。你一直都是这样,正直善良。”

她不知该说什么。

师姐说,“你就不想知道,为何这次我没有牺牲自己保全你吗?”

“姬无双说,他们对你用了刑。”

师姐说,“这不重要,大不了一死。你真觉得我会因为受不住刑罚,将你和玲珑门置于险境?那位赵公公一心想要干掉玲珑门呢。我逃走了,又带着僵尸造反,皇帝有没有下旨砍你们的脑袋?”

“你为何这样做?”她问师姐,这个问题在她心里转了无数遍,始终想不明白。师姐是秘术高手,刑讯逼供虽会伤害师姐,但绝不至于使她屈服。就算她要逃跑,也不必拉起僵尸大军与朝廷对抗,她既然这样做了,目的或许只有一个,针对她。

师姐笑道,“这要问你啊,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比如,我的身世……”

她闻言,一时如遭雷击,愣在当场。良久,艰难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师姐点头,“嗯,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

师姐指了指远处一个木然晃荡的僵尸,她仔细辨认,认出了那是师叔。当年害死父亲,逼死母亲,带领弟子追杀她们,乱葬岗事件后,消失无踪的师崇敬。

师姐说,“他投靠了赵公公,赵公公想对付玲珑门,而他想杀掉我们,双方一拍即合,合作多年。赵公公担心玲珑门查到他的罪证,向皇帝告状,于是,联合天和会,策划了宝船行刺案。成功了就换个皇帝,失败了就把罪名栽给玲珑门。毕竟玲珑门里有赶尸门的人。

“他们审了我三天,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师崇敬就来了。他告诉我,我的父母是被你爹,我师父杀死的。我爹娘被杀,并非是犯了什么错,而是因为我师父,你爹学艺不精,误会了他们是邪祟。”

师姐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真是荒唐!他说,你爹误杀了好人,十分愧疚,决定将我接回来,收为徒弟,抚养我长大。并逼迫知情之人发誓,绝不将真相告诉我,如有泄露,以门规惩处。你娘当初反对这件事,是担心哪天我知道了真相,会向他们复仇,认为你爹在养虎为患。他还说……”

师姐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你也知道这些事。如果师崇敬没来找我,你打算怎么办?瞒我瞒到死?”

她站在师姐面前,无语辩解。

“我真是……可笑又可怜,我这一生,究竟算什么?”

她沉默。

师姐问她,“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害怕……”她落泪,却为自己哭泣感到羞愧,她没有脸哭。“怕你恨我,怕你离开我……”

师姐眼中蕴着怒意与决然,“所以,就这样戏弄我吗?那是我的人生!”

“对不起……”

师姐看着她哭泣,似乎厌烦了,“算了,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是你自己来送死,不要怪我。”

言讫,师姐双手结印,驱使僵尸攻击她。但不知为何,法术失效了。师姐催动了几次,终于明白过来,问她,“你在我灵识中种了暗示?”

没有回答。

“何时做的?”

她泣不成声。

“暗示了什么?”

她说,“不要……伤害师念……”

师姐长叹,“师妹啊!师妹……你很好!输给你,我无话可说。”

所以,她执拗地想对她好,究竟是秘术作祟,还是她自己的心意?已无从分辨。

她乞求,“师姐,跟我回去吧,我们重头来过……”

师姐看了她一眼,笑了。似是留恋,似是告别,嘱咐她说,“以后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别生病了。”之后,她带领僵尸大军,走向了荒原深处,任凭她一遍一遍呼唤,再没回头。



完。



第三十届群杀《玲珑志》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1帖,此为第5帖)

(作者:蛮;提交人:蛮;提交时间:2022/5/6 16:17:38)

幻 影 迷 踪(写手:[珑]梅若,真身:林霜华)

幻 影 迷 踪


“话说,大夏朝开国之初,历任帝王励精图治、殚精竭虑......至忠勇正义之士感......”


“老头儿!”


“啊,不说了,我喝酒去了。”


“今儿个来了多少人啊?”


“您看哪!比昨儿多了一成,我今天可以多一碗,嘿嘿”


紫衫金线芍药袖一扇,“你个老头儿,间天儿的来我这忽悠客人讨酒吃,是你那门里苛待你了?”一坛浓香的枝下醉很无心的飞出去。只见一个花发白须灰袍的老人甚是随意的接住,却洒出些许在红色波斯地毯上,“嘿嘿,那不是门里没有人听我说嘛”,方说罢,一只金缕绣鞋飞来“大妹子,我收拾还不行。要不,你把另一只也扔过来吧,这可是上好的蜀锦苏绣,我去当个好价钱。”刚接住鞋,素绢黄蕊紫梅桐叶纨扇劈头而下:“我这只供酒水不管财帛。谁跟你大妹子,凭白老了我。”


正欲离开,衿摆一紧,一张神秘兮兮的满是褶子的老脸探过来“你知道师念吗?”女子眼眸微紧,面上一揶揄“怎地?老牛想吃嫩草了?”“啊呸!你个臭瑶鱼,狗嘴里只能吐出酒来”趁机抽出衿摆,都踩皱了:“那可不,不然哪来的酒给你,哈哈”。


老头忽又无所谓掸掸身上掸不干净的灰:“你可别装了,当我不知道呢,你与梅若一直有联系。”“那又如何?这线我可不给你牵。”女子说着却伸出朝上的葱白手掌,心里想着:岂止梅若?那师念还在她楼顶上住着呢,他又不是不知道。见老头没动静,瑶鱼理了理回心髻卖他个台阶“行了,想说什么赶紧的,岁数大了就是磨叽”“师念,要和她妹妹斗法!”瑶鱼手上一顿,险些碎了天青胚子的茶杯,心里一个骂娘,转而道:“还是落到小柒身上了?”老头并未回答,很有意味的看了瑶鱼一眼,便一阵风似的没影儿了。


“......”女子略一思索,也没了身影。



“涂老,您这消息传到了吗?”玄衣白鹤服挂在眉目清秀又瘦弱的男子身上,怎么看都觉着哪儿累赘,只见他很是恭敬地向首座上的老人询问。


“我估摸着这会已经在路上了。我说,大妹子可说你门内苛待我。”跟着就是满屋子溢出来的委屈。玄小柒一脸黑线,这也和他说不着啊,他又不是他做主的。“瞅你那什么臭表情,我好好的在瑶鱼那就珍馐楼里讲段子挣酒,结果给你抓来做信使。”


涂老将手中的东西扔给玄小柒,“呐,你看看吧。”玄小柒接过那张纸看完,攥了攥,皱眉:“那边的回报:宝船的总设计苏喆感染风寒在床上躺了两天,才能起身,便带病公职,结果从船头跌落,意外身亡五日后,总监理马芸儿又在去宝船查验的路上,马车失控受伤昏迷,至今未醒。”


“我还没想通,这苏总设计一向于公事上颇为严谨,绝不会重病之时公职,他自己说了,一定要把影响公职效率的因素扼杀在摇篮里。结果带病登船而跌落,还摔的挺惨,毁容了......这得是怎么个摔法儿?”老头儿捋着胡子表情微妙。


小柒眉头更紧:“看来那边的水挺混啊!涂老......”“唉,别别别,老汉我身子骨不好,也就是门里到珍馐楼的体力了。当然,你要能给我多几坛酒,我也偶尔体力跟得上。”涂老促狭的冲着小柒挤眉弄眼。


“瑶鱼的酒,您以为,说几个《玲珑志》的段子就能喝上的?那本就是瑶鱼给小柒面子哦!你还让他去?”旁边忙着咬稻草的夜小凡看不下去了,抽空插了句。

“我们后天启程,这次一定要隐秘行事。”小柒心里很没谱的宣布。



“师姑娘,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苏设计师就这么没了,马姑娘又昏迷,谁能知道咱这船能不能按时出发啊?”船员们已经很焦灼了。拜了凡妖道所赐,就为排挤异己,向皇帝荐了个要与先祖比肩的航海之举,眼看期限将至,马上可以验收了,总设计师意外身亡,总监理又受伤昏迷,若不能如期启航,他们可是都要掉脑袋的。


“这件事京城已经知晓,马上就派人来了,大家稍安勿躁。”看起来颇顶事儿的副监理回答道,转身又很伤感:宝船重现花了足足三年啊,好多细节如今已经失传,匠人们呕心沥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到今日;苏设计师,更是废寝忘食的亲自实验,马监理作为一个女孩子,也是冒着名声受损的各种帮助,问题皇上等不及了,限令半年期限,船必须下水,可这船都还没完全做完,还没试航呢!唉——


一身墨蓝衣衫扎着高马尾的师雨裳默默上了甲板,她也是游历到此,得知当年的宝船被复刻,心中好奇,便留了下来,谁知遇上宝船出事。感叹着世事弄人之际,却看天上太微星暗淡,复忆起日前测得此处五行异变之相,心中一惊“莫不是另有隐情?”......



“哎呦,哎呦,哎呦......我不管,我要休息一天,我又不是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在惨无人道的跑死两匹马以后,夜小凡坚决躺在客栈的床上不肯走了。


“你再说一句你不会武功试试?要不是你轻功好,能当个鸟用,你以为我留你做什么?”玄小柒好笑的看着他。


“我现在不只是累的爬不起来,我还受伤了。”夜小凡一脸悲痛地捂着心口,用小白兔般的眼神看着小柒,貌似虚弱的从床上挪到榻上。


“哎呦,小可怜儿见的,我给你揉揉可好?”小柒很是“心疼”的要上去给他揉揉。夜小凡一个机灵从榻上跳起来,笑话!他怎么敢让小柒揉,不是要坐实了他们是断袖的实名?

“走吧,走吧,我突然好了。”抱着胸好似要被非礼的夜小凡站起来,却直接被小柒从窗户扔出去,“为了节省你的体力,自己提前去帮忙。”


“你可是求着伦家去的~~~”看到一个威胁的眼神,夜小凡为了他的“银鱼干”委屈巴巴的绝尘而去。


看着夜小凡离开,小柒则带着人转向,回去京城找到涂老。



“你这地方可真难找,沿途记号又那么少,我说,就算你着急,也不至于连个留记号的时间也没有吧?”推开破门,顶着一脑袋灰的夜小凡还没落座就开始抱怨。刚要坐下,凳子就裂了,夜小凡一个后仰,标准的燕子翻,成功的被翻出门去顺便脑袋着地。


“你出去,满身的灰尘,影响我验尸。”麻布罩衣下,盛琳琅头也没抬,一甩手把夜小凡“送”了出去,又补了一句“这不是苏喆,至少不是我们知道的那个苏喆。”


“你又知道了?”夜小凡吊着斜眼儿看向尸体。


盛琳琅这才舍得抬头看他一眼,赫然是瑶鱼的脸,只不过不是酒楼老板的八面玲珑样儿,而是刻板严肃的首席仵作大人:“这人虽与苏喆同等样貌,但面部肌肉明显僵硬,显然平日不苟言笑,苏喆虽公职时严苛,休沐日却温和笑颜;他手臂骨骼肌肉的确较常人粗壮结实,能与苏喆相混淆,可作为设计师未免过于粗壮,倒和你的颇为相似,”笑眯眯的看了一眼夜小凡,“应是平日时常拿重物或用力;他腹部肌肉紧致,轮廓鲜明,这是时常高强度训炼的结果,据我所知,苏喆痴迷于设计制作并不好此道。结合前面的结论,可知这人会武功,且根据全身肌肉整体运作方式形成的痕迹走向推断,非我族功夫。他躯干没有任何刀具切口,不存在致命伤,又部分擦伤,非外部流血致命;我检查他的腹腔,胃内并无异物,肠道内亦无异味,其他脏腑无异色,并口耳眼鼻指甲无青黑出血,判断非毒杀,也没有大出血,非内伤致死。总之,除了面部样貌尽毁外,只有颅骨碎裂是致命。”


“你这说了一大堆,合着这厮死的毫无蹊跷喽?”夜小凡摸着没几根毛的下巴颏,“这么说,我家柒柒又要多辛苦几日了。”嘴里怜惜面上却幸灾乐祸。


“我说的是寻常死法他都没有~!”琳琅满眼鄙夷。“所以,我是不是有机会研究研究西域毒物?”差点睡着的夜小凡顿时来了精神。“他不是中毒死的,你耳朵瞎了?!”真想把他踹出去,烦死了。“他鼻腔内组织遭到破坏,是一次性形成的,他肺部却有扩散的喷射样腐蚀孔洞,可见是短时内猛然吸入大量腐蚀性物质,在肺部停留,造成肺部持续性组织破坏,呼吸衰竭而坠下宝船。至于这腐蚀性物质嘛......”说完,琳琅一瞬不瞬的看着小凡,冲着门外歪了下头,一副“你懂的”。


“是我的任务嘛!遵~命~苦命如我呦!我都没有坐一下好吧?还没有沐浴更衣好吧?还没有吃饭好吧?水也好歹给我喝一口吧?”夜小凡猫一样的卧在破门口,巴巴的看着某后脑勺。

“这有现成的人下水,要不要我煮给你?他身上的衣服也颇为金贵,和你挺配。这血管里的......”一本正经的讲着不正常的建议,琳琅也是没谁了。夜小凡突然觉得胃里溢出来了:“咕!不,不用了。我还是去查案吧。过两日小柒来了也不扣我的银鱼干。”“你好好查查这人那日到底去过那里?”盛琳琅慈悲的建议。



多日探查,夜小凡探得假“苏喆”当日并未去过异常的地方,倒是路过一处摊贩,吃了一碗面,恰巧另一路过的夜香车不慎摔倒,当即弄的满街臭味,臭不可当。亦得知远郊有假“苏喆”密购的一处隐于丛林之后的宅子,将近日查得蛛丝马迹飞鸽传信于小柒后,他决定去探一探。谁知,方才从院墙落地,就遇到同样一身黑衣的十几个陌生人,正欲将一些翻找出来的纸张和几个木块带走,一番争斗终是抢下了那些东西,却叫他们跑了。仔细一看内容,竟然是宝船制造图和假“苏喆”与了凡的信件,嗯,他必须得催一催小柒了。


这边说盛琳琅将尸体整理恢复,换了衣裳,打算出去看看这地方是否有商机,就听得停尸房内有动静,过去一看,几个黑衣人正在翻看尸体,一人手持火把正准备点燃。遂解剖到寒光一闪,立刻展开尸体营救,在解决了黑衣人后,琳琅发现,他们耳后有东瀛族徽刺青,而衣角隐密处绣着御神宫的标识。就是只管验尸的她,也知道此事复杂,立马联系夜小凡互通消息。



宝船附近客栈内,玄小柒将手头数封证物整理了思路,找来夜小凡,交代他拿着木块遍寻附近的制船工匠,问问清楚木块是做什么的?


为什么这些木块在假“苏喆”的图纸中并没有呢?如果它们和宝船没有关系,为什么还要特地派人来拿呢?他们抢图纸又是为了什么?这了凡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与假“苏喆”联系?而这个假“苏喆”又是谁?而更重要的,了凡一直促成宝船重现,如今又与宝船联系如此密切,这里到底有什么阴谋?


陷入苦思的玄小柒,只听外面一阵喧嚣,起身出门,“玄大人,有人在画舫云若月船底发现了一具尸体!”当地衙差来报。小柒迅速来到案发现场。此时盛琳琅已经在初步勘验尸体,看到小柒便站了起来:“小柒,粗略检查了一下,这尸体死了有至少两年半,完全白骨化,没有中毒痕迹,但在胸骨上有细微划痕,看部位,像是致命伤,其他还需要回去再验。对了,我直觉他是苏喆。他的衣衫正是三年前离开京都是穿的,彼时他的践行宴就是在我珍馐楼,宴毕,他是直接走的,他说能亲自重建宝船是他此生最大的荣幸,要早些开始才好。”小柒点头,“好,我派人去查苏喆当年从京城出发后的动向。”


傍晚入住客栈,还未及歇息,便同时接到夜小凡和涂老的信鸽,说实话,玄小柒想把这俩鸽子炖的吃了,简直要累死他的节奏。看到新的信件,小七又陷入了沉思: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苏喆是谁?他们平日并无交集,又是怎么联系的?想着想着,脑子里灵光乍现“有了!”



第二天,夜小凡一行人带着证据证物返回京都。路上还去了一趟青舫。


“上野樱?”小柒眼神锐利地盯着眼前的东瀛女子。


“是的,请问,您有什么事吗?”看着东瀛服饰的花魁,眉眼一副无知,体态优雅,尽显温柔。


“你很想回东瀛啊~”玄小柒狠了狠心。


只见女子微一惊慌,又迅速恢复,低眉一笑:“落叶归根,异国再好,也终非家园。”


“回得去吗?”小柒哂然。“总要试过的。”上野一顿,尴尬低头。


“你不想留个后路吗?毕竟,死人才最安静。”玄小柒冷冽的音调彻底惊醒了美人的自欺欺人。


踌躇半响,“好,我写下来与你。”上野还是答应了。


“另外,你可知什么腐蚀性的东西可在短时大量吸入后造成呼吸衰竭?”玄小柒随口一问。

“哦,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一种无色的液体,人是不能碰的,放的时间久了还会自己消失,具体就不清楚了。我也是在将军大人的府邸曾经见过一次。”很认真的回忆道。


收好证词,在去宝船的路上,玄小柒思虑万千,他心里是同情她的,说实话,这边并不欢迎她这样的东瀛女子,她的到来原本就是给了东瀛一个攻讦大夏的隐患,他也知道她的苦楚。可大夏的海防,不足以保护好百姓。在接到了夜小凡的飞鸽传书之后,又相继传信涂老,分别调查了苏喆和了凡,这是后话。




一身正服的小柒站在大堂中间,堂上是他那个“冤家”上司范筱。


“玄小柒,你之前上书,说已查明宝船连环工伤案内情,事关重大不便书中述明,故留待回京述职时阐明。现在可以说了吧?”范筱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眼里却是:你敢故弄玄虚小心我削你。


玄小柒心里一阵鄙视,又欺负我,就知道威胁我,附赠一个大白眼:“是,属下已悉知案情脉络,并持有相关有效人证、物证及证词。”


范筱向后靠去,双手交叉:“那你说吧,这里有皇上近前可信的大人为你佐证。”


小柒抱拳一揖:“是,初闻此案,马监理还未昏迷,只知苏总设计意外死亡,后不仅马监理受伤昏迷,小臣小道听得还丢了部分宝船木质零件,便觉此事蹊跷,若是寻常铁质零件,可能是百姓偷去做工具使用,这宝船木头本是常见材料,便是较寻常木质结实,木源也不是什么秘密,何须特地上船偷窃?”看着堂上人纷纷点头,小柒提了提气又说,“于是我又具体调查了苏马二人的背景和往来人际,发现,自了凡得皇上青睐以来,苏喆的行为举止与以前大相径庭,据其妻口述,那段时间开始,苏喆便一直宿在书房,也不曾有其他女子接触。”

小柒略一顿,清了下嗓子继续”同时我们还发现有人暗地里随时销毁证据,这说明我们之间出现了内奸。为避免苏喆尸首再被销毁,我便请涂老以暗号,派仵作盛琳琅秘密潜往验尸。结果果然发现此‘苏喆’非彼苏喆,此‘苏喆’脚趾之间缝隙较大,小腿短粗,初步判断其乃东瀛人。遂令夜小凡重新搜索‘苏喆’过往行迹,发现他一郊外密宅,里面不仅有‘苏喆’的身份印信,还有他复制的宝船详尽图纸,有一部分已然缺失。”说着,他将证物从袖中取出,递了上去,“原来,他是东瀛将军信田朝日的次庶子信田幸二郎,生来与苏喆相貌相似,几乎难以分辨。”说到此处,小柒脸色艰难、欲言难言的样子看的范筱一阵难受,起身将他拉过一边“你这啥便秘表情?咋啦?”


“老大,这后边的我不敢说了......”宝宝想跑,宝宝心里苦啊!小柒默默为自己呐喊。“唉,你且说吧,这是你的职责,不说就是你的罪过了。剩下的......再说吧。”如是说着,范筱却在背后握了握拳。


“好,”小柒咬了咬牙,转身继续道,“不止这些,我们还在密室的密格里发现了,”吸气,“苏喆与了凡的来往书信...”


“什么?!谁?”大人们已经像凳子烫屁股一样跳起来了。小柒心里一阵恶寒:拜托就算拿我当枪使吧,也不用装的这么夸张吧?这么想但还是又拿出一个盒子递上去,“这里都是书信,请大人们过目。这了凡本是东瀛被除僧籍的,后为信田朝日所用,隐姓埋名来到我大夏,蛰伏皇帝身边,伺机而动。他得知皇上有心做可比肩先祖之大伟业,便劝皇帝效仿成祖派人重现宝船以西行,意欲借此机会先掌控工部,通过假‘苏喆’夺取宝船制作图,以图日后。”长舒一口气。


“而总监理马芸儿之所以受伤昏迷,实则是因其发现假‘苏喆’并非苏喆。假“苏喆”身份败露后,通过上野樱告知了凡,了凡派人将其杀害毁容。又设计马芸儿茶里下药,令其独自驾车,本意是同假‘苏喆’一样制造意外灭口,结果只是昏迷。彼时幸有师雨裳恰好在场而受到保护,算是捡了一条命。此事除却书信以外,另有京城青舫的东瀛艺妓上野樱作为其联络之人证。而真苏喆......死在了,他上任宝船总设计当天。”


趁大人们还在震惊的查看时,范筱迅速开口:“好了,玄小柒,你可以下去了,后续事宜,无需你了。”


玄小柒走出大堂,心里却是阴沉,了凡深得盛宠,这些证据岂能治罪于他,皇帝信的是他的伪道,并不在意他是谁来自哪里。而小柒必然会成为了凡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也必然要找到机会拔除这颗埋在大夏的毒瘤,灭掉觊觎大夏的一切企图。未来的路任重而道远啊!


“瞅你那要死的样子,我还活着呢。”夜小凡吊着胳膊走过来,“高兴点儿,你要实在愧对我,多给我几个银鱼干。”


“没关系,这次不行,咱和他来日方长,总有机会。”马芸儿被搀扶着慢慢的走着。


远处,还是紫杉金线芍药的盛琳琅撇了他一眼,边出门边丢下一句:“涂老欠了我好几天的段子,转告他,明天两成换一杯。”


京城外,“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用斗法这种狗血的事做暗号?”刚掐过指的师雨裳对着旁边埋怨。“那能怪我啊,我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用人家的,那是我的金主。再说,谁叫你老不跟我比的!”师念一脸不服气。“要我跟你比赶尸吗?我可没那么闲,特地找尸体去。”

“那不结了,我还不乐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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