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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届群杀《浮生愿》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1帖)

(作者:晏;提交人:晏;提交时间:2021/5/1 20: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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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号贴:《饿》(作者:贺福毅)


第二十七届群杀《浮生愿》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2帖)

(作者:晏;提交人:晏;提交时间:2021/5/1 21:33:11)

歧路旅人(写手:[浮]景千翎,真身:八亿少妇的初恋)

歧路旅人


楔子

 

午后,西凉城,正阳门,一樽铡刀,一个死囚。

顾不上烈日的炙烤。行刑台下人头攒动,黑压压脏兮兮的头发浸泡着汗水挤来挤去,发出阵阵死海鲜败坏时的那种臭味。

两个周身绸缎的胡商坐在一品轩茶楼上,俯视着这一难得的人间盛景。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晋帝国在处死他们卖国的罪人,被他们称之为汉奸的人。

这么大阵势吗?

当然,将死之人可是一字并肩王西凉王萧赋,那个从神坛被打落到地狱的男人。

一字并肩王会卖国?

嗯,跟你们罗刹国私通。

哈哈哈,怎么可能,我们罗刹国可请不起这尊大神。

可能与不可能,可不是你我能定论的,他在凉州弄什么均田免徭,搞得东边的农奴大量西迁,惹怒了实际控制着国家的几个世家大族,这才是罪的根本。

皇帝难道不护短吗?据说他们表兄弟的关系... ...”

下月太子就要登基了,就当下来说,是最盼着他死的就是这老皇帝。

唉,可你说,这萧赋为了百姓不惜得罪贵族也要搞均田免徭,当下的百姓却欢呼要杀他这是为何?

哼,百姓懂什么?天子怎么说,他们就怎么信,没长脑子又没有信仰的一帮乌合之众而已。而且,这种事情在你们罗刹和我们西秦不也是每天在发生吗?

嗯,确实如此。可他们汉人可是讲究仁义礼智信和温良恭俭让的啊!

呸!表面的仁义,凉王心腹那么多,现在人要死了,你见到一个出来为他求情的没有?谁敢呐,露头就是个死字。

两人话音未落,行刑官已然下令,明晃晃的铡刀下,血溅声中一颗头颅滚出好远,那眼神里满了无尽的疲惫,它并未闭合,仍坚持着用悲悯和赦免的目光看着那些咒骂着他的民众们。

刽子手攥着沾满鲜血的头发把凉王的头颅抓起来,举高示众,狂欢的人群如野兽一样的神情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

哇!兴奋之余,人群拥挤着,踩踏着,躲闪着,惨叫声开始不绝于耳。那欢庆的场景瞬间变成了一片哀嚎的痛苦之地。

 

一、晋城 女讼棍谢凝云


十年过去,世界和人都变了很多,为了活命,有人改换了门庭,有人找了新的差事,智商低一些的就去卖卖苦力,智商高的,就去钻法律和制度的漏洞。

谢家出过三朝元老,出过封疆大吏,也出过年未及笄就升做巡按的天才少女,但如果他们听到谢凝云靠打官司和讹诈吃饭,是绝对不齿的。谢凝云不在乎,那个男人死了,她不愿再投入任何智谋和精力在政治斗争上,活成什么样,自己开心就好。

灰蒙蒙的天哟青绿色的瓦,黝黑的辫子青花马。哥哥你西行闯风沙,妹子的肚兜你揣下... ...”如歌中所言,晋城,就是这么一个财富之城,一个冒险家之城,一个寡妇之城。晋城当地的课税极重,为了生存,男人成家后就西去边境贩货,有赚到钱的,有搭上命的,那些赚到的产业,也多半是留给丧偶的妻子和丧父的儿女了。

清晨的一通乱鼓,引出了晋城衙门新年的第一案,大腹便便的姜大财主坐在原告位上,身边的秀才罗状师口若悬河地唾液横飞,堂上,县太爷一边连连点头认同,一边想象着怎么把姜老爷昨天送来的首饰公正地分给自己的几房妻妾,师爷则眉头紧皱地记着,这单生意怕是不好做,这被告张三娘不哭不闹,情绪稳定的可怕,怕不是背后得了什么人撑腰,可他男人几年前贩货的时候就被马匪给杀了啊,想来她一个寡妇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吧。

罗状师秀翻全场,扇子一合,结语到:大人,我方陈述完了,您看看被告有什么要说的吗?

县太爷点点头:张寡妇,你还有要说的吗?

张三娘抬起头,揉了揉肿胀的眼睛,低声应到:奴家现在不能说,奴家的状师嘱咐过,她来之前不要多说话,免得成为呈堂证供。

什么?状师?在场的其他人都大吃一惊。

要知道,晋城人素以抠门儿著称,且不说这张三娘请不请的起状师,这必输的案子,有必要浪费钱吗?

我来啦,不好意思去接了个朋友,来的有些迟了。一声素衣女子大步走进公堂,花信末年的她少了少女的天真,多了成熟女性的智慧和知性,这种别样的风情让姜老爷和县太爷都心尖儿一颤,说话带着颤音。

你怎么擅闯公堂,怎么进来的?门口的衙役没拦你吗?县太爷质问道。

女子微微一笑,拨了下上衣的下摆,芊芊细腰上,挎着一个明晃晃的腰牌。

县太爷定睛一看,吓得要马上要跪下:参见巡按使。

不不不。女子忙忙摆手,我早就辞了,只是这腰牌我觉得好用没退而已。

罗状师见来者不善,马上查找漏洞:这位妇人,离职后公物不还,你可知按大晋律当怎么判吗?

女子并没有正眼看他:不知道,如果先皇特批我可以带着呢?还有,我并未婚嫁,你见谁都称呼妇人可是不妥。

... ...皇上金口玉言,自然... ...”罗状师吓愣住了,冷汗直流。

女性,三十岁左右,年少就做过巡按使,腰牌皇上特批。——县太爷脑子飞速运转着,猛的,他惊呼一声:你是谢家的大小姐?

嗯。谢凝云点点头,这次来当个状师玩玩。

嗯,好,好好。县太爷眼珠打着转转,思索应对之法。

我可以问我被告和当事人几个问题吗?谢凝云询问。

那是当然。

在此之前,我还想多问一句。为什么这位老爷可以坐椅子,而我的当事人必须跪着啊。

哼!罗状师冷笑一声,我家老爷四品的虚职,贵族家世,按大晋律,堂上免跪,这寡妇蓬头垢面的,有什么资格跟我老爷比?

谁规定蓬头垢面的寡妇就比你家老爷低一等了?

谢大小姐,你做过巡按,总知道律法细则吧。罗状师继续嘲笑。

那如果我代理人也是世家大族呢?谢凝云语不惊人死不休。

啊?堂上的人都震惊了,心想这张三娘自耕农出身的,能有什么背景啊。

她是我们谢家的义女。谢凝云淡淡的说。

怎么可能?什么时候?

可能啊,就现在,张三娘,我收你做螟蛉义女,你愿意吗?谢凝云当堂认亲。

这,我高攀不起啊。

诶,不必推辞,你有了我谢氏的庇护,某些人才不好耍阴招伤你。谢凝云说完,冷冷的扫了一下罗状师,罗状师被吓得一激灵。

可这寡妇明明比你还大许多。罗状师追问。

大晋律法有规定收义女一定要比自己小吗?你那么熟悉大晋律法的细则,要不你反驳我一下?谢凝云的语气真的有些生气了,还有,对我谢家的人放尊重些,以后叫人家三娘,不要张嘴闭嘴的寡妇。

好,好。罗状师被收拾的一点脾气没有。

麻烦知县大人叫人搬把椅子来给我的代理人坐,要比这位老爷椅子大比这位老爷椅子好的,比这位老爷椅子大的。呵呵,一个花银子买的狗屁四品虚职,也算得上贵族了?谢凝云又一阵嘲讽,姜老爷脸上阴晴不定,强忍着怒火又不好发作。

而后,谢凝云又询问了一遍案情,案情也好懂,张三娘为家里的小酒馆日常运营进货,置办红烛酒水之类的,结果遇到了姜家二公子的调戏,张三娘不从,西北婆姨口中也刁毒了些,二公子一怒之下当场包下了所有货物,还放言让三娘再也进不到任何货,让她酒楼开不下去,张三娘一急,把二公子推到在地,导致他摔伤了右臂。

所以,是姜家人调戏你在先吗?谢凝云又一次询问三娘。

是,是的。

别胡说啊,法律讲证据的,你有人证吗?有物证吗?罗状师质疑到,再说了,我家公子仪表堂堂,怎么会去调戏一个寡妇。

你这仪表堂堂是怎么界定出来的?而且这跟寡妇又有什么关系?见到罗状师有说寡妇一词,谢凝云眉头一皱,瞪了罗状师一眼,但还是压住了情绪,转头问三娘,那你有没有证人啊?

没,没有,在场的人都不敢来作证。

这就麻烦了,不过姜老爷。谢凝云拿出一张账单,这是事发店铺当天的流水,姜家二公子确实包下了所有的红烛和酒饮,难道不是报复吗?

你这是主观臆断,我们姜家正常的生意,跟这寡,跟这三娘有什么关系。罗状师插嘴道。

我在问姜老爷呢。

那是自然,这是我们姜家正常的生意,犬子只是按我的意思去办而已。姜老爷应道。

唉!好。谢凝云笑着叹了口气,看来的确没有证据,那这次二公子的伤,也只能我们来负责了,不过三娘家里没钱,怕是只能把晋城商业街的那个小酒馆抵给你们了,你们看怎么样啊。

姜老爷一听,这不就是自己来的目的吗?本以为这谢凝云多大的能耐,原来也是个草包啊,当下哈哈一笑,如此最好,那我们也就不必再纠结案情了。

张三娘一听活路没有,大声啼哭,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谢凝云对着她耳语几句,才算稳定了情绪。

那么,这案子就算结了。县太爷摸了摸额头的汗,准备退堂。

慢!谢凝云摆了摆手,大人,有件事您知晓吗?

何事?

八王爷的乳母吴氏病逝了。

哦,这个啊,这个有耳闻。

那就好,皇上口谕,吴氏的生地晋城,禁酒禁婚嫁娱乐一个月,这您通告全县了吧。谢凝云话一说完,县太爷冷汗之流,原来她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还是您没有接到吏部的通告?

按说这晋城四面环山,吏部通告也常有迟到的情况,但纵使就是吏部的问题,自己若说没收到,吏部的那些大人物还是会让自己来背锅,怕是只会更惨。

这,自然是如期收到了。

那你没通告全县吗?

这,这这,自然是通告了。

所以,姜老爷是知道皇上口谕的。谢凝云看了一下姜老爷,姜老爷看了一下县太爷,县太爷怒视着他。

我,我知道。姜老爷被迫承认。

那你那仪表堂堂的儿子备那么多红烛和酒干什么,还都包圆了,你这是不听从皇上的口谕,想造反啊?谢凝云口气越来越重,整个大堂的空气都凝滞了,姜老爷吓得哆哆嗦嗦,就差尿裤子了。

咳,哈哈哈,不至于。罗状师摇了摇纸扇,谢小姐不知道,这吴氏,可是我姜家的远亲啊,我家老爷买空红烛和酒,正是怕有人不尊圣令才事先有所作为啊,这番心意,天地可表。

啊,是,是是!姜老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正是如此啊,我家深受皇上和八王爷恩典,唯有以此为报了。

罗状师轻蔑的看着谢凝云,心想,你虽然算得远,但应变能力差多,终究也就这点本事。

嗯,确实令人感动。谢凝云假意抹了抹眼泪,我这就飞鸽传书,把这段佳话告知给我的好闺蜜景千翎,让她谱成戏曲,广传于世。

这,这万万不可。县太爷知道,或许皇上不会追究,但八王爷何其精明的人,大张旗鼓囤货来响应圣谕,这种蠢事他怎么会信,到时候,就是皇上不计较,八王爷也饶不了这一干人等。

谢小姐,这造谣传谣是要进大牢的。罗状师试图最后一博。

没有造谣啊,你看师爷不都记着呢,是吧,师爷。

... ...这后面的事情与本案并无关系,所以.. ..师爷试图帮一下姜家,毕竟也收了好处。

大人没说退堂,按大晋律,一字一句都当记录在案的,一字一句也不能遗漏和更改。谢凝云看了眼罗状师,心说,你想跟我玩律条,我就跟你玩下去,师爷,你不会没记吧,那可是渎职啊。

这,我自然是记了。

那就好。谢凝云环视了一下众人,大人,您现在可以宣布退堂了,剩下的事,我们民事调解就好。

好,好,退堂。县太爷巴不得赶紧走。

谢凝云带着三娘走出大堂,姜老爷在后面如哈巴狗一样的跟着。

姜老爷,酒馆我们会如约给你的,你还跟什么?

这,谢大小姐,您看这飞鸽传书,要不就别弄了吧。

你的意思是?

想来想去,犬子确有不当之处,我家愿出良田十亩,作为赔偿赠予三娘。

你觉得呢?谢凝云问三娘,三娘没听过还有这种好事,吃惊的连连摆手。

哦,懂了,那就五十亩。谢凝云漫天要价。

五十亩?天呐!

嗯。谢凝云斜视了一下罗状师,就冲你们家状师歧视我们三娘这个态度,五十亩多吗?

呃。姜老爷咬牙切齿的瞪了一下罗状师,不多,公道的很。

还有。

啊,还有?

我近期要去趟西凉,听说姜老爷刚在西凉城置办了个大宅子。

姜老爷一咬牙,看来她是早瞄着这个宅子才来趟这浑水的,唉,自己为贪一个酒馆,搭上了几百个酒馆的钱。

好,我给。

里面的假山花卉床铺屏风可是一个石子不能动,一个线头不许剪,还有,你给三娘的地也不要马虎,你知道,我家养的鸽子脾气暴躁的很,不那么听话。

那,那是自然。

谢凝云笑了笑,走出衙门,门口一位翩翩少年在等她。

讼棍!罗状师望着谢凝云的背景,愤怒的骂到。

姑姑你得手了?少年问谢凝云。

那是自然,小儿科。

您过去可以被誉为女青天的巡按啊,打这种敲诈人的官司,于您的名声是不是不太好啊?少年半开玩笑说。

那也没办法,我得先弄个宅子给大家住,小王爷,要知道,给你爹翻案,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谢凝云一字一句的顿声道。

 

 

二、燕都 风流道姑穆泱


男人如果抽烟喝酒嫖娼赌博,或许能被世人容忍为风流才子,女人却是万万不能,尤其当是你穿上道袍之后。穆泱可不是一般女人,或者说她不是凡夫俗子眼中的那种贤惠女人,否则,她也不会下决心离开朝廷的最高特务机关玲珑门,选择匿走于燕都的深山中。

当年谢凝云选择遁世避祸,穆泱是紧随其后的那位,十年后,在谢凝云选择再度出山时,穆泱正跨坐在一颗古松上,舒舒服服的晒着太阳喝酒。

可兰可兰,快来看,这就是百福塔。吵闹声中,两个小孩拉拉扯扯地跑到了寺庙正中的石塔下,小男孩卖弄学问对小女孩说,这是有名的百福塔,你看它有九层,你可以仍些铜钱上去,仍得越高,福气就越大。

可是,我没有铜钱。小女孩低头捻着衣角。

没事,我给你。男孩大大方方的从他的破口袋中掏出一枚铜钱,递给女孩。

这是你娘给你中午买火烧的吧。小女孩没有去接。

不是啦,我吃过了,没事的,你试试看扔,说不定扔到第九层,你哥哥的病就好了。男孩子把铜钱塞给女孩,一脸真诚的说。

那,那好吧,谢谢你。女孩儿不好意思的接过钱,默默祈祷了几句话,闭着眼睛使劲一扔。

啪。果然,铜钱落到了第九层的塔上。

哇,你扔的真准。男孩赞叹到。

女孩也高兴的笑了出来,可摸了摸手腕,又一脸哭腔:妈妈,妈妈给我的银手镯也给仍上去了。

两人望了望,果然,在第七层,挂着一个手镯,就是小女孩不小心甩上去的那只。

这怎么办啊!小女孩哭了出来。男孩一脸犹豫,想想自己本来是想借着仍铜钱安慰女孩的,结果反倒惹出了乱子,他环视了下周围,见人不多,咬了咬牙。

我去给你拿下来。男孩说。

可是,万一被发现。

那本来就是你的啊,你等着,我这就去拿。小男孩说完,轻手轻脚的爬上高塔。

这石塔造的并不规则,要是大人爬起来可能还真费劲,可小孩子手脚灵便,七扭八拐地,居然很快爬到了第三层。

哪里来的小贼,敢来偷庙里的钱。小男孩低头一看,一个胖头和尚正站在下面,抓着小女孩的手,可能因为力气大,女孩被他攥的哇哇直哭。

不,不是的,她的手镯不小心扔到上面去了。

还不快下来认罪,再不下来,我压你们到学堂夫子那里去,看你们以后还能不能继续读书,来人啊,这有两个小贼。胖头和尚嚷嚷着,很快塔下就聚集了很多人。

小男孩见跑不掉,只好顺着塔哆哆嗦嗦地爬了下来,他见大和尚很凶,立马低头鞠了个躬,对不起。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男孩被抽打摔倒在地上,嘴角流着血。

小贼,敢偷寺里的东西,带我去见你爸妈去,胖头和尚继续凶到。

哇,哇哇。小女孩不停哭着,小男孩则不是所措的捂着脸,这情景,就连寺里的不少信徒也看不下去了,私下纷纷议论。

别找了,我就是他们的妈。

声音从头上传来,参天古树的树梢上,一位道姑正躺在哪里喝着酒,树梢随风摇摆,她也跟着摆来摆去,几滴酒没有喝干,滴到了大和尚的秃头上。

你是何人,下来说话。大和尚恼怒的擦着头,喊到。

好。话音刚落,道姑把酒葫芦率性一抛,自己纵身一跃从天而降,身形翻了几下,竟平缓落地,看来是极高明的轻功,周围有人不仅赞叹了几声好。

你是这些孩子的母亲?大和尚又问。

是啊。

你孩子偷寺庙的东西,你在上面望风吗?大和尚把她当成了怂恿小偷的后台,他早年在少林学过拳脚,手上也有些功夫,并不畏惧。

你说是就是呗,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是你的妈。

哈哈哈哈!围观的人群哄堂大笑。

哼,阴阳怪气,你准备怎么了断这件事?

当然是赔钱道歉了。道姑一脸笑盈盈的,假意在道袍里掏着什么,缓缓走近大和尚。

啪!啪!啪!只是一个瞬间,道姑凌厉的抽出了三巴掌,饶是这大和尚身子骨硬实,也被当场抽晕在地上,远处散落着被抽飞的无数碎牙。

你这妖道!众和尚见师兄被打,纷纷抄起棍棒,把道姑围在中间。

道姑笑了笑,手伸向腰间,那柄名叫赤溪的软剑已经干渴多年了。

慢!一声威严的呵斥后,一位老僧,法号法宏的寺庙的住持拦住了众人。

都退下。法宏命令到。

众和尚不情愿地散开,法宏走到近前,看了看徒弟的伤势,智勇,给穆女侠到个谢,若不是她收了力,你怕是没力气再跟为师说话了。

是,穆女侠,小僧得罪了,谢谢你手下留情。

这胖头和尚虽然粗鲁,但对师傅对话倒是言听计从,虽然不知道穆女侠是谁,但师傅见多识广,听他的话总不会错的。

穆女侠,我寺近日屡遭窃贼,智勇也是心急,才犯下如此过错,我寺会自行管教的,这次冲突,多有得罪了。住持沉稳地说明了下原因。

穆泱本来就是顺毛驴,吃软不吃硬的主,见住持都这么说了,也正好就坡下驴,只是口气里还是有些得理不饶人:本来我也是听说此事来抓窃贼的,见你们闹了误会,又伤及无辜,不得已才出手,这也是为了维护你寺的声誉不得已而为之嘛。

是的是的,谢谢你了。住持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穆泱的语气。

算了,真是无趣,走了。穆泱打了个哈哈,掏出一串大钱给女娃娃,这钱拿去给你哥哥看病。

说完,她转身离开。老和尚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弟子们,心想总算是免了一场血债,当下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燕山南麓,春秋观,这道观本来没有名字,破破烂烂的短于修缮,但它很有些年头,有人甚至说元始天尊都光顾过这里,这就是明显的谣言了。最可考证的,是在春秋时有位姬姓的皇嗣在此求仙问道,人们才定了个名字叫春秋观。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春秋观虽然地处偏僻,香火不盛,但却频出得道升仙之人,因此是颇有名望的,只是要为了来这上一炷香,脚力好的也要背上干粮在群山里面绕上那么几天。

悟道堂中,师傅坐上垂首,小道士们坐下垂首,一个小道童突然若有所思的问了问师傅一句:师傅,你说要我们从心从天从道,可如果天道宁论我们该如何行呢?

师傅微微睁开双眼:天道何时宁论过呢?

黑白颠倒,善恶不分,百姓苦苦求活而不成,贵族卧于云端藐视众生,这不是天道宁论吗?小道童很愤青的阐述到。

天,有天道,人,有人道,这你是要分清楚的。

师傅,人也有道吗?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人与人之间,就是争权夺势的关系,这与天道无关。

那我们要顺从天道,杀富济贫吗?

杀富济贫从不是天道,为师教你仙法,也不是给你争强好胜用的,你再多去背背经书,自行悟去吧。

小道童还想争辩几句,见师傅眼睛又闭上了,只好闭上了嘴。

客人来了,今天的早课就到这里,都散了吧。几声轻微的细响,老道士耳朵动了动,命令道。

小道童们纷纷散去,没过片刻,大堂内走进一个年轻人,他将身上的包裹放在地上,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参见知凡道长。

好说,我不是仙人也不是菩萨,没必要跪。知凡缓缓睁开眼,瞟了一眼包裹,另外,这玉玲珑和金琉璃,本观可消受不起,公子有问题直接问,下次务必不要这般客气了。

年轻人合掌起身,心想这老道确实有些本事,忙问到,我家少主最近有些烦心事,他接过我们老班主的戏台多年了,思想想去一切打理的都可以,但隐隐约约,又觉得下面的几个角儿对自己不服,您能不能帮忙算算,是不是有人私藏异心啊。

嗯,异心这东西,那不是每个人都有吗?老道士喃喃道,只要这有异心的人不胆大妄为就好了。

那,如何让他们不胆大妄为呢?

否极泰来,泰极则否至,恐惧是建立秩序的根基,可如果下面的人怕的过头了,他们就会被迫胆大妄为,会不顾一切。

您的意思是。

你家少班主可以想想看,有没有哪位老班主的旧部下是含冤受辱不得善终的,若是能改错而不认错,那既维护了自己的权威,又安抚了下面的人心不是吗?

这,道长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这,可不是件小事。年轻人听完这席话,神色紧张的看着老道士。

你如实转达就是了,若是出了问题,老道就在这春秋观中,也跑不掉不是吗?老道士沉着应对。

好。年轻人咬咬牙,我定当如实转告。

说完,他转身离开,正撞上一步踏进道门的穆泱,年轻人道歉离开,穆泱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被撞的胸口,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自己曾在朝堂的哪个地方见过,师傅,这年轻人是谁啊?

穆泱,你怎么又跟人争闹去了?

呃,我没收住脾气。穆泱知道师傅的神通,不敢隐瞒。

罢了,你在这燕山满了十年了,该回到你的西凉去了。

师傅,你不要我了?穆泱以为师傅发了逐客令,眼中有泪地问。

非也,萧王爷的事,也许有转机。

什么。穆泱眼神一亮,继而又一脸玩世不恭,算了,朝廷的烂事,与我何干。

那如果谢家千金也需要你的帮助呢?

您是说,谢凝云?穆泱眼光闪烁着,寻味着自己初见谢凝云时的姐妹情。

去吧。老道士叹了口气,你本也就不是修道之人,济世之路才是你该走的,还有,把你师弟许云哲也带上,让他去见识下这江湖。

穆泱思索良久,重重地给师傅磕了个头。

知凡道长并未回应,他似乎睡着了,呼吸声轻轻的飘向远方,和山谷的风融为一体。

 

三、吴淞 宅男沈秋来


在帝国,那些普通的老百姓如果不工作不为别人创造价值,就会被视为垃圾,当你拆开汉字的字体结构时,就会清晰地发现这一点。

回到江南,沈秋来的生活惬意极了,不用再为如何修饰皇上说的话而绞尽脑汁,也不用考虑记错什么得罪哪些权臣,唯一不断搅扰着自己心情的,是妻子风铃。

阿大,来给我淘米。

阿大,孩子尿裤子了,赶紧洗掉。

阿大,耳朵聋了吗?叫侬听的见伐?

这阿大的称呼,本来特指的是家中的长子,沈秋来是家中独子,这么叫也无可无不可,只是妻子这么称呼丈夫,在江南的一小部分地方,有揶揄丈夫傻的意思,是很不礼貌的。

沈秋来可不傻,他只是装傻,装着爱喝酒爱赌,散尽家产,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最安全,才会不被政敌所盯上,实在日子过不下去,自己就去卖几幅字嘛。

沈秋来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对妻子却是满满的愧疚,自己的辞官不仅丢掉了好的生计,还把妻子在江南老家本来富裕的家底也给败光了,妻子训斥自己几句,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去方桥茶楼听昆曲了。头大的沈秋来选择逃避,应付了几句赶忙走出家门。

记得买点油豆腐和青菜回来,晚上我们做汤。风铃一边照顾着孩子,一边嘱咐丈夫。

 

方桥茶楼是刚建的,临水而起,有上下两层,上层喝茶下层唱曲,聚集了一大批游手好闲的中年男人。

哟,沈大人,您来啦,你上个月的茶钱,准备什么时候给阿?店小二表面热情,实则挖苦的笑着迎接。

我,卖了字就给。

那感情好,只是您都不在官位了,这字嘛,怕是不值许多钱咯,您还得多写点,别一个月只糊弄那么一幅。店小二又讥讽到,您这月底再不给,我们可就去您家里讨了。

不不不,一定给。沈秋来听到周围的人在笑他,赶紧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喝茶听曲的,只是在这个尘世倔强的露露脸而已。沈秋来的字在当朝虽然算不得最好,却也极有个人特色,卖个好价格不成问题,只是他现在落魄了,有些人有顾忌不敢明着来买。

一品铁观音?店小二不耐烦的问。

不不,三品。

东桌沈大人这,三品铁观音一壶。店小二故意高声叫着,他挖苦沈秋来,也是故意为止,有些人看到曾经比自己强的人落魄失意,会有强烈的满足感,这会让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

沈大人喝三品,咱们呐,喝一品咯,哈哈哈。旁边一个茶桌放肆的开着玩笑。

沈大人呐,听说我们吴淞县在修县志,你要不要参与一下啊,也领点薪俸么。一个中年男子说。

不,不了。

就是说,人家沈大人可是国史的编修,怎么能看得起咱们小小的吴淞县城呢?

那可不,听说沈大人离职时候说啦,本朝呐,无信史。

沈秋来一听此话,忙忙摆手,这位老兄,你这不是害我嘛,我什么时候说过啦。

你嘴上不说,心里未必没说啊。那男子手舞足蹈,像一个屠龙的英雄一样,羞辱着落魄的沈秋来。

这,这... ...”沈秋来气的嘴唇发白,一撩袖子走了,那边的昆曲还咿咿呀呀的唱着,只是多了人们的哄笑声。

 

这,这也忒有辱斯文也。沈秋来气愤地边走边摸了摸兜,数来数去,一个大钱,买青菜怕是都不够,更别说油豆腐了。

哟,沈先生,来二斤肉吗?,街边卖猪肉的老王喊住了他。

不,不了。沈秋来低头继续走,老王直接身子横在前面挡住了他。

您别急嘛,在下只是仰慕先生的才华,是想求一幅字而已。

沈秋来抬头,见他言辞恳切,便站住了。

先生,人多耳密,咱们这边来。老王躬身施礼,把沈秋来拉到一边。

看不出,你还爱字,是读过私塾呐?沈秋来赞叹道。

嗯,读过那么半年。老王讪笑道。

这年月,爱字懂字的人是不多啦。沈秋来感叹。

只是先生的字太贵,在下怕是求不起。

诶,好说,你既然求到我了,就一幅字换一斤猪肉如何。

您若肯给,我天天给您府上送肉去。老王连声应允。

那我回家取了笔墨就写好给你送来,不知道你要什么字啊?沈秋来心情大好。

直说吗?

直言不妨。

红杏出墙。

什么?沈秋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红杏出墙四个字,先生若是肯写,您的字我两倍的价格收,别看我只是个卖猪肉的,我在这吴淞镇可是有七家商铺的,唯一缺憾就是有女无子,听说先生儿女双全,若是肯借尊夫人一用... ...”

你这是什么荒唐话!沈秋来气的声音发抖。

也不是一定要为我生孩子,哪怕是一夜,尊夫人老是老了点,可我见她保养的还挺好,尤其那对,嘿嘿,我这才... ...”

沈秋来还没等他说完,就揪住他的领子,怒斥道,你这畜生,也太瞧不起人了。

先生为何叫我畜生啊。老王脸色一板,你以为你还是当朝的编修?一个落魄文人,饭都吃不起的狗罢了,我能看上你媳妇,那是你上辈子积福。

去你x的!沈秋来骂出了平生第一句脏话,一拳打到老王脸上。

老王挨了一拳,倒是不觉得痛,只冷笑一声,一脚把沈秋来踹倒在地上,拳头和脚暴风骤雨般落了下来。百无一用是书生,沈秋来只能抱着头在地上缩作一团。

老王打够了,气也消了大半,一口浓痰吐在沈秋来身上,啐了句,呸!算我瞎眼,看上你家的那只母狗。

 

不知道是怎么挪回的家,沈秋来理了理被人扯破的衣服,走进家门。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风铃放下正在洗的衣服,关切的走过来询问他。

没事,摔了一跤。

哦,油豆腐和青菜买了吗?

我,忘记了。

风铃关切的看了眼丈夫,用手捋了捋他的乱发,孩子们吃完出去玩了,你也洗洗手赶紧吃饭吧。

沈秋来洗好手,坐在了主座,风铃用贫乏的菜蔬烧制了几个小菜,还弄了一小盅黄酒,沈秋来看着贤惠的妻子,忍不住流出泪来。

怎么啦,字又没卖出去吗?

不是,是有些感动,娘子,谢谢你。

唉,傻瓜,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叫你阿大吗?

因为我傻。

因为你是一家之主啊。风铃的话,她的每一个字,都如霹雳般震慑着沈秋来的心。

你还认为,我,能担起一家之主?

当然了,我相信,你还是那个晋史的第一编修。

可我错论了萧王,朝廷没杀我,就已经是恩典了。

呵呵,老公啊,如果你没错,错的是朝廷呢?风铃眼神坚定的望着他,沈秋来审视着这炯炯的目光,突然觉得风铃其实比自己还坚强很多。

你若是男子,定是个盖世英雄。沈秋来赞叹道。

那就下辈子吧,这辈子我已经做你妻子了。风铃笑了。

你说的也许对,可朝廷怎么会认错呢?朝廷什么时候认过错呢?

这不一定,我在晋城经商的弟弟跟我说谢家的大小姐想办法从西凉城弄了个宅子,想想最近天子关于萧案的一些言论,我觉得萧案有翻的可能。

这。沈秋来兴致满满的打定想法,可眼神又瞬间暗淡下来。

去西凉城吧,谢家小姐需要你。风铃继续鼓励道。

这。

盘缠我给你准备好了,我托了父亲的老关系,有个商队准备贩货去西凉,我们跟着走,安全应该有保障。

沈秋来看了下妻子的脖子,妻子把她出嫁时娘家带来的玉坠给当了。

我,我怕牵连你和孩子。

你啊,要我说你什么好,我平时凶你,说你,就是看你没有男人的样子,可不是想着把你给骂傻了。

那我这一去,你跟孩子在吴淞怎么办啊。

傻瓜。风铃莞尔一笑,我怎么会放心你一个人走呢,孩子我送到我爸那里,西凉城,我陪你一起去。

沈秋来泪眼婆娑的看着风铃,风铃伸手去擦她的眼泪,那手细细长长的,让沈秋来想起那个短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四、济水 伶界暗娼景千翎


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把自命为司琴的景千翎也骂进去了。所谓司琴,就是负责弹琴的人,景千翎希望有人更懂她的琴,而不是她的身体,可这样的男人,她只遇到过一位。

为了生存,为了讨好男人,有些女人都会假装柔弱,这在烟花之地更是再正常不过,但景千翎绝不,她可以卖艺,也可以卖身,但她不愿装出那种柔弱无骨的样子,萧赋死了,戴着全民公敌的帽子死了,带走了她内心的最后一丝柔软。

朝日的阳光照进叙情阁的闺房,洒在沈公子长长的睫毛上,这个有些男生女相的富家公子哥揉了揉眼睛,赖在床上,望着不远处在妆台忙活着的景千翎,满足的笑了笑。

昨晚怎么样?有些男人总是对自己的某些能力有着意外的自信,沈公子也不例外。

不怎么样。景千翎的口气很平淡,并不接他的话茬,你一直打呼,我没怎么睡。

呃。沈公子有些尴尬,小翎,今日就不要唱曲儿了,多陪陪我吧,过几天跟我一起回建康,我会向父亲争取我们婚事的。

有些男人总是对自己的某些行为有着意外的自信,以为睡了女人的身体,就占有了她们的心。

不必了。

小翎,这是我愿意的,我并不嫌弃你是... ...”

可我嫌弃。景千翎听着他傲慢的口气,都快吐了,沈公子,我本是不想陪你的,可见你连日花费甚巨只为见我一面,而且你长得也过得去,就从了这件事,今日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也不要再乱花钱在这叙情阁了,就你们家那点家资,够不起你折腾。说完,画好妆的景千翎转头就走,我还要去唱曲儿,玉儿会送早餐来的,你吃完了就走吧。

说完,景千翎推门而出,沈公子愣了一下,提上半截裤子就要去追,正碰上推门而入的侍女玉儿,玉儿也是见怪不怪,笑盈盈地把沈公子劝着坐了回去,公子,算了,小姐的眼光高的很,你这又不是第一个了。

 

济水不是繁华的大城,但它北通燕都,西近洛阳,南有水路入江南,东有旱地连渤海,也算是四方商贾汇集之地,彼时,这个小城只是开些茶楼酒肆之类的,并无几个附庸风雅之人,直到景千翎来到这里,才成了些气候,只是不知道那些谈论诗词歌赋的男文青们,有几个是真心为了追求人文艺术的,又有几个只是单纯为了追求人体艺术的。

 

音翎楼下,茶座挤满了人,景千翎的姨母忙进忙出,眉开眼笑,景千翎没来济水时,她只是个落魄的窑姐儿,而现在,她是穿金戴银,就是县太爷见她,都要陪笑脸。这远房的外甥女,可真是她的摇钱树啊。

在人们的期待中,催促中,赞美声中,景千翎登台了,端坐在正中间一把巨大的古琴后,布景华丽,而她的两侧,负责吹弹打拉的尽是俊美的少年,下面的人像是炸开了锅,纷纷议论起来。

这景千翎小姐是真美啊。

是啊,也就她能担得起这排场。

牡丹虽美,无缘近观啊。

是啊是啊,听说要私下里见一面,可不是千金之价可以拿下的... ...”

嘈杂的讨论声中,一位老者拿着个纸笔,只盯着景千翎抚琴的手。

咣!开场锣奏响,嘈杂声才弱了下去。

景千翎开始演奏了,她的手挥动如风,她的意境神似流水,所指之物亦实亦虚,时动时静,把人们都裹挟进来,这音翎楼,成了她手下再创造出来的世界。

一阵急促的扫弦后,景千翎按了个悠扬的长音,乐曲终结。

好!人群中爆发出一片赞叹之声,刚才还只是盯着她胸脯看的男人们,都被她出众的琴艺所折服了。

啪!啪啪!一阵不协和的倒掌响起,普通人可能听不出,但这反节奏的掌声对景千翎极其刺耳,她循声望去,是一位老者。

老先生。景千翎微微一笑,是我哪里弹的不好吗?

人群一阵静默,大家顺着景千翎的目光看向老者,老者淡淡一笑,也不是不好。

那您的意思是?

人群愤怒的看着老者,心想这一定是个哗众取宠之人,部分男子想博取景千翎的好感,恨不得找个机会揍他一顿。

咳!老者痰嗽一声,那我就直言了。

先生请说。

你先以宫调起,后转为商,又揉入清角、变徵、变宫等音,行至中段,你用了两宫音列,不断的变调、离调,几番变化后回归宫调,依老夫来看,你这曲子是当时弹奏给罗刹国大使所用的,若非如此,不会在我汉乐与西洋乐的风格中做这么多周折。

先生真好眼力。

只是你这曲子,部分主题原本出于《汾河湾》选段,这王宝钏的故事,用颇多周折来形容倒也并非不可,但过多的变调,实在是影响她坚贞形象的塑造。

是了是了。景千翎含泪大喜,不自主地站起来,先生教训的是啊。

论说曲子是写的不错,改一改可以传世,只是雕琢不够细,如姑娘觉得可以,在下可否代为整理,略做改动。老者说完,扬起了手中的纸笔,只听一遍,这通篇的乐曲,他几乎都记了下来。

敢问先生大名。

哈哈,大名不敢当,小老儿西京人秦苍是也。老人捻了捻胡须。

秦苍,当朝第一乐师?

秦老爷子,他隐居多年,居然在此能见到他。

一定是景千翎小姐的琴艺太出众了吧。

景千翎的男粉丝们一改刚才愤怒的姿态,以无比崇拜的眼神看向老者。

若不嫌弃,先生可否来舍内一叙。景千翎一脸小迷妹的神情,但忽然想到自己的闺房在世人眼中不是那么干净,怕是轻慢了这位大师。

不了,小老儿这番来,也是受人之托。说完,秦苍掏出一份信,交给了前来取物的玉儿,在下告辞,有空来西京我们再叙。

人群中一片轰动,人人都很高兴,除了神情紧张的姨母。

 

叙情阁内,姨母雇了几个打手堵在门口。

是不是谢家的那个小蹄子给你寄的信。姨母千算万算,甚至毒死了谢家的信鸽,可这信还是寄了过来。

姨母,求你了,让我去凉州吧,这天下,只有我可以为萧郎当年的事情作证。

作证,哼,为谁作证,为一个死人?谁在乎?

姨母,求你了,让我走吧,求你。

你这小蹄子,当初若不是我在济水收留你,你早饿死了,这么多年,为你包装你我耗费了多少心思,你想一走了之,你还有没有感恩之心啊,你当你这么多年是凭谁活着的?姨母指着景千翎的鼻子骂。

凭我的琴艺。景千翎见祈求无用,噙住了泪水,我主意定了,姨母,你是拦不住的。

哼,你呀,就是不听话,非要像之前一样挨了打才肯服气是吗?才肯脱衣服上床吗?你们几个,给我上。姨母指示几个打手动手,他们却纹丝不动。

傻了吗你们,动手啊。

噗!一把匕首插进去,姨母口咭鲜血,当下倒地身亡,玉儿吓得要往外跑,也被捉住一刀捅死。

这个难办了,上峰的意思是要我们带活的回去,你这老太婆让我们动手,万一使过劲了伤着景小姐怎么样。”“打手头领冷笑着,怎么着,景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吧。

景千翎见这一地的血,心里虽然惧怕,但也明白了七七八八,你们是要带我去洛阳吧。

打手们冷笑不语。

我若是不从呢。

那就只有打断你的四肢,把你捆去了。”“打手头领无情的说,我们对付普通人的手段,花样多的是。

哦,是吗?屋外,门开了,一个浑厚的女声传来,是一位长发飘飘的中年女子。

打手们反应极快,纷纷抽出刀劈砍过去,刀法精妙绝伦,看来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

只是一阵柔风吹过,只见打手门哀嚎地躺在了地上,鲜血、毛发、被斩碎的手臂散落一地。

清风剑法,你是南派剑神,啊,你知道,跟我们主人做对的下场吗?”“打手头领还妄图做最后的挣扎。

多嘴!女子一脚踢过,还未碰到他,只是内劲,就击碎了这个话痨的颅骨。

江湖上,侠客多的很,封神的却只有两位,北剑神司徒靖岩和南剑神宋怡然,北剑神因萧案的牵连早已移居东瀛,当下的江湖,只有这南剑神了。

放心,景姑娘,师哥跟我嘱咐过,这次去西凉城,我会保你一路平安。宋怡然见景千翎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牵过她的玉手,把她拉到怀里安慰一番。

谢谢你,谢谢宋姐姐。景千翎放声哭了出来。

 

洛阳城,帝国的特务机构玲珑门内,九千岁坐在摇椅上,心不在焉地与策士下着棋。

千岁,那四个人都往凉州去了。

所以济水的几个刺客是你自作多主张派去的?九千岁剑眉倒竖。

不不,那是个意外。

哼,你们紧张些什么,皇上只是说萧逆的案子有疑点而已,要不要翻案还没说什么吗不是?

可那四个人隐忍这么多年,这压抑的决心和背后承载的欲望实在是难以低估... ...”

放心吧,到时候,根本用不着我们动手。九千岁冷笑一声,在白棋的大厚势中凌空点下一黑子,却遥遥相望的隔断开白棋的四条大龙,血腥的绞杀之势骤起。

 

感谢西木康智先生在我文思枯竭时给予我灵感,本文阅读专用BGM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CX4y157EG?from=search&seid=4522392770105169477



第二十七届群杀《浮生愿》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3帖)

(作者:晏;提交人:晏;提交时间:2021/5/1 21:33:11)

.傀儡戏(写手:[浮]方沁曈,真身:蔡京)

  傀儡戏
  
  一
  
  夜深如幕。
  赵云苓的小院里并未点灯,反正她也看不见。屋中陈设简洁而雅致,只香炉里火星幽幽,氤氲着夜合花的香气。她正为大成庄主调制安神香。窗外有微风忽然拂过,只听得炉中“哔剥”一声,似有人在火中丢了块什么。溅出几点火星。赵云苓不动声色地拨了拨炉中的火,她的侧影秀丽而清冷,被半明半灭的炉火映在墙上,仿佛是可以轻轻揭下的一幅画,有种诡异的美。
  转过月亮门,隔了一条回廊便是大成庄的小戏台。窗外时不时传来悠扬的乐曲声,大段的念白与婉转的唱腔,隔着回廊也听得真切。唱的是傀儡戏《金鳞记》。
  
  傀儡戏是大成庄庄主贺福毅最喜欢的戏,他不光喜欢看,还喜欢亲手去操纵那些木偶。这会子,他正转着刚改造好的轮椅,兴致勃勃地在后台操纵着鲤鱼精的傀儡。只见台上的鲤鱼精风情嫣然地回首含笑,欲语还羞,秋波流转,一颦一笑活灵活现,与真人一般无二。惹得台下一片叫好声。
  贺福毅也啧啧赞道:“明曦偃师果然师出名门,手艺不凡,这傀儡做得便像活的一样。难为怎么做出来的。寒水,你觉得呢?”
  大成庄的管事张寒水微笑着点头称是。
  
  明曦的马车此时已经慢悠悠驶出了大成庄,明曦半靠在马车上直楞楞地发着呆。正神游物外,她的儿子明艾,那个嘴欠的臭小子,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贺福毅那厮也不是啥好鸟。”
  明曦回过神来,问:“你说什么?”
  明艾撇撇嘴:“你瞅他看见傀儡那眼神。喜欢操纵傀儡的人,不过是更想操纵人心而已。”
  明曦漫不经心地道:“那又关你什么事。你且说说,刚才你偷偷摸摸跑去大成庄那个调香师的小院干什么去了?”
  明艾坐直了身子:“那个调香师,”他慢慢说道,“虽然她长得和她妹妹赵子苓一模一样,但是,她不是个活人。”他扭过头,狐疑地看着他妈,“莫不是你…….”
  明曦翻了个白眼:“我什么我,臭小子,你年纪也不小了,咱们祖传的偃师的本事你是不是该开始学了?老娘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明艾乖乖地闭上了嘴。
  
  二
  
  傀儡戏唱完,安神香已在庄主寝室燃了起来。
  等香燃到一半时,贺福毅已沉沉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香。
  这样的睡眠,本来不该是像他这般中原第一大贾所能享受的。
  毕竟钱虽然是个好东西,钱多了却容易让人睡不踏实。
  以前的他也确实夜夜辗转睡不着。
  但自从用了赵云苓调制的安神香,他每夜睡得格外香。
  按理说,像他这般中原第一大贾也不该这样轻易相信一个人。
  毕竟钱是容易打动人心的。
  贺福毅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但他无条件地相信赵云苓姐妹。
  这确实很令人费解。张寒水摸着下巴,暗暗思忖着。
  虽然赵云苓与妹妹赵子苓眉目姣好,是双生花般的一对美人,可贺福毅这些年来并不近女色,身边只有几个服侍的丫头嬷嬷,连姬妾都没有。
  张寒水派人暗自查访赵氏姐妹的身世,手下来报,只知道几年前妹妹逃难来此,在大成庄分号的一所商行做得风生水起,后来索性让她当了掌柜的。后来姐姐也找了来,两姐妹就在此安顿下来,直到如今。似乎也并无甚可疑之处。
  不过手下又说,赵子苓明里暗里在替贺福毅收集情报。
  这反倒让张寒水暗暗松了口气。
  眼下时局动荡,第二次北伐失败后,纵燕王四处奔走筹谋,大楚却已摇摇欲坠,叛乱四起。像大成庄这种规模与财力,在各方眼里都是块肥肉。以贺福毅的精明,在如今这般乱世,势必会考虑依靠一方势力以图长久。
  那么,他必然需要一些得力的手下及眼线,去帮他居中联络。贺福毅虽将一众事宜全交给张寒水,但他自己留一手,暗布些眼线是必须的。
  这样的小喽罗,张寒水还是不放在眼里的。
  他半眯着眼睛想,看来要抓紧动手了。
  午夜,有只信鸽飞了出去,扑棱棱的翅膀划过长空。
  熟睡的贺福毅在黑暗中静静地睁开了眼睛,按了下床头燃着安神香的烛台。
  
  三
  
  一条身影掠向空中,曼妙而轻盈,速度却快得如飞鸟一般,不似人类所能及。
  当张寒水梦见胜券在握时,他放飞的信鸽已无声无息地握在赵云苓手里。
  
  那夜之后,大成庄管事张寒水犯了痼疾,闭门休息。庄中江湖人士要探望也一概被婉拒。
  
  夜凉如水,案上一堆的书信散乱,贺福毅坐在案前,以手扶额。
  张寒水不过是被安插在他身边的傀儡而已,不值一提。而且他已注意张寒水很久,断不会因他坏了自己的事。
  但张寒水背后的人,是他不想得罪的。
  目前时局混乱,哪方势力贺福毅都不愿得罪。但要想只依靠一方势且兵不刃血全身而退,目前似乎已是不可能了。
  他本来想的是投靠晋城李氏世家,但从张寒水的信上口气来看,这条路已是断了。
  贺福毅是个惯于操纵傀儡的人,亦是个精明的商人,在明知晋城李氏算计自己已久的情况下,他断不会自己送上门去,被人当傀儡来操纵。
  而泥腿子起义军们,他是信不过的。
  大楚朝廷虽是日暮西山,但毕竟烂船还有三斤铁吧。况且数月前,燕王还曾特地派世子送过拜帖。
  目前形势逼得他不得不马上决断了。
  贺福毅枯坐良久,安神香已燃成灰烬,他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拿出燕王世子方玉书的拜帖,艰难回了封书信。
  
  
  四
  秋意渐渐浓了。
  黄昏时分,由远及近传来答答的马蹄,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洛城,在城墙边久久停驻。
  车上很久无人说话。
  过了半天,终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那个赵云苓,是你制作的吧?上次问你就不说。”
  车上的明曦伸了个懒腰,懒懒地说:“不错。那时你就看得出来,眼力还不错啊。可以做偃师了。”
  明艾摆摆手:“我只是扔了一块星速木在她的香炉里而已。”他轻轻喝了口茶,继续道,“火星四溅,她眼都不眨。她是个瞎子,看不见倒也罢了。可火星都溅到她手上了,她竟然都没感觉。这就不对劲了。”
  明曦道:“以前我设计的机关里,没加上应激反应。以后得加上了。”
  明艾托着腮,问道:“我本来想不明白,贺福毅如何会投奔方,嗯,”他顿了一顿,道,“为何会投奔方廷绍”,他又顿了一顿,默了半晌,继续道,“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大楚快亡国了,而晋城李氏才是最有实力的。以贺福毅的精明,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他不会不知道。现在想来,定是你为他做的傀儡上做了什么手脚。”
  人纵有千防万防,但对可以完全操纵的傀儡,当然不会设防。
  那么,傀儡真的是可以完全被操纵的吗?
  如果不是,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呢?
  比如说,如果傀儡暗换了情报。
  明艾打了个冷战。
  却听明曦淡淡道:“真的木偶不会自己换什么东西,但她会听指令的。”
  明曦既能按赵子苓的容貌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傀儡,顺手把贺福毅的心腹赵子苓换成燕王的人,也不是太大的难事。
  而贺福毅的腿不良于行,他的情报来源主要来自心腹赵子苓。
  大楚朝廷已然摇摇欲坠,世家不肯相帮,那么在焦头烂额的燕王眼中,中原第一大贾贺福毅绝对是块不可多得的肥肉。
  明艾睁大了眼睛:“你对那个方,呃,不,你对我父亲……”
  明曦顺手拍了拍他的头,道:“现在想来,谁可相信,谁需坚守?至于方廷绍呢,”她想了想,哑着嗓子道,“你不用想那么多。所有的关系走到最后,也不过是相识一场而已。不管花费多少的心血,就目前情势看来,大楚的灭亡是迟早的事。不管谁为谁做了什么,该过去的总归是要翻篇。这是咱们操纵不了的。”明曦摇了摇头,“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就这样,结局如何就随他去吧,我们只不过是看一场傀儡戏罢了。”
  两人默然对坐半晌,风有些冷了,夕阳斜斜透过车窗,镀在城墙上,平添一抹苍凉。
  
  马车缓缓踏过夕阳,驶向不可知的远方。
  
  纵可揣测得时局,操纵得人心,但世事毕竟难料。
  没有人猜得到,是泥腿子郭木通结束了大楚王朝。
  当起义军攻陷洛城时,贺福毅投靠燕王仅只月余。
  
  传说起义军进洛城时,有人曾惊见仙子飞天。
  但随即宫中大火四起,仙子旋即被湮入火海,与大楚一起化为灰烬。
  而郭木通的灭亡来得更快。据说晋城李氏要入驻洛城了。所谓的改朝换代,也不过是史册翻页之间。
  
  
  世事或者早有定数,任时局如何变迁,终究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出戏而已。而粉墨登场的各色人等,哪个不是提线的傀儡?只是冥冥之中,暗里提着线的是谁的手,操纵这世间种种?


第二十七届群杀《浮生愿》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4帖)

(作者:晏;提交人:晏;提交时间:2021/5/1 21:33:11)

尘埃(写手:[浮]沈秋来,真身:风四)

 

尘埃   



【一】太平犬



春三月,桃花开,洛城风光正好。



谢怀静辰时初刻出门,道旁野花三五朵,姿态柔弱却坚韧生长着。



他怀里揣着两个烧饼,那是中午的吃食,妻子清早起来烙好的。走出数十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小院,眼神柔和。如今与父母妻儿住在一起,一家五口窝在这座小院里,纵然颇显逼仄,但他心里觉得很踏实。



最近城里紧张肃杀的风声,谢怀静也听闻些许。



作为大楚如今真正的国都所在,洛城的百姓逐渐培养出优越感和安全感,只不过时间尚短,这种美好的感觉宛若空中楼阁,并不踏实。尤其是近几年各地叛乱丛生,时不时便有传言某地叛军将要杀进洛城,屠城十日不封刀,惹得很多富贵人家举家外逃。



谢怀静从来没有在家里谈论过这些,他总是将那份担忧深藏在心底。



如今这太平日子来之不易,何必自寻苦恼?



许是想得入神了些,他不知不觉走在了长街**。



“滚开!”



伴着马蹄声和车轮声,一声叱骂迎面而至,随即便听到凌厉的马鞭声破空袭来,缀着尖刺的鞭尾朝谢怀静的脸上甩下。



谢怀静来不及思考,下意识抬手一拦,力道从腰腹之间迸发,将那根马鞭牢牢抓在手里。



马车被紧急拉停,赶车的男人一身家仆打扮,此刻被谢怀静抓住马鞭动弹不得,登时脸色涨红,怒目道:“狗才,还不放手?耽误我家少爷的时间,到时候你想死都死不成!”



谢怀静怒意盈眸,紧接着看见马车上那个熟悉的徽记,他便缓缓松开马鞭,站在道旁拱手道:“在下心急赶路,无意冲撞贵府车架,还望恕罪。”



“呸!”车夫一口唾沫砸在他身前的青石地面上,似乎这样还不解气,竟是一鞭子抽在谢怀静的肩头,惹来周遭路人侧目围观。车夫还想再打,便听到马车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谢七,住手。”



对着谢怀静的那扇车窗被拉开,露出一张英俊却略显苍白的面庞,他看着谢怀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竟然是你。”



谢怀静面色一沉,眼帘垂下,再度行礼道:“见过谢少爷。”



年轻男子摆手道:“本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需知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



他越是这般故作姿态,谢怀静心中便愈发警惕。名叫谢凌云的年轻男人这句话其实不假,谢怀静与他都是南方安城谢氏族人,只不过对方的父亲是谢氏族长谢子鸿,而他只不过是旁支小门子弟。当年因为已经过世老族长的安排,谢怀静的父亲举家迁来洛城,也置办下不俗的家产,可是这些年被谢凌云巧取豪夺,只剩下那座小院。



见谢怀静低头沉默,年轻男人眼中笑意更盛,说道:“我现在要去城外接凝云,改天再与你吃酒,倒是有件好差事想交给你办,想来大兄不会拒绝吧?”



谢怀静艰难地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是。”



谢凌云哈哈一笑,随即马车驶动,自始至终,车夫脸上都是鄙夷的神情。



谢怀静握紧拳头,默默转身,至于对方口中的凝云二字,他倒是听说过族里出了一个天赋奇才的女子,名叫谢凝云,至于详细便不得而知。一路上他心神不宁,总觉得谢凌云最后那句话里藏着什么阴谋,可是思来想去,又猜测不出对方的心思。毕竟这些年来,自家的产业被对方巧取豪夺,只剩下一座艰难容身的小院。



谢怀静来到码头上时,神情有些恍惚,惹得管事几次骂他。



码头上做苦工的汉子脾气暴躁,性格鲁莽,这些管事的见怪不怪,且都有高明功夫在身,自然态度好不到哪里去。若非管事看在谢怀静力气大,平时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此时就不是叱骂,而是鞭子甩过来。



熬到中午,得到两刻钟的歇息时间,谢怀静走到一个惯常待着的角落,从怀中取出两个凉透的烧饼,就着码头上还算干净的热水,仔细地咀嚼。不多时,一个体型瘦弱的小伙子来到他身边坐下,递来两根干菜,笑道:“谢哥,我母亲晒干的咸菜,味道不错,你尝尝。”



谢怀静点点头,也不客气,接过来夹在两块烧饼中间,滋味果然不错。



小伙名叫李先丹,土生土长的洛城人,家中清贫,自己身体也不好,谢怀静见他心地善良,便会经常帮他搭把手。



“谢哥,我听说南边那些造反的可厉害了,有个叫郭木通的大头领,手底下几十万人,把官军打败好几次,还要北上来洛城呢!”李先丹神色有些紧张,压低声音说道。



谢怀静心中一紧,面上不动声色道:“胡扯什么?洛城可是京都,那些流民组成的叛军有什么本事破城?就算他们能围城,可是城里的粮食足够吃几年,到时候自然有别处的官军来解围。”



李先丹挠挠头,仍旧担心道:“那要是万一城破了呢?”



谢怀静将最后一点烧饼塞进嘴里,含混说道:“不可能。”



李先丹左右看看,咬牙露出一抹决绝,似在说服谢怀静更是在说服自己:“谢哥,这外面早都乱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人杀人,分不清谁是官军谁是叛军,迟早都会有人攻进洛城,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谢怀静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不免有些错愕。



在他的印象里,年方二十的李先丹很懂事,对母亲十分孝顺,虽然病弱却依旧在码头上劳作,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出手相助。这样一个原本单纯的少年人,如今竟然透出几分野心的味道,将来又何以为继?



“我没听见你说的话,以后也不许再说,听懂没有?”谢怀静的表情有些严厉。



李先丹犹豫着,最终还是点头。



他顿了顿问道:“谢哥,你是有大本事的人,为什么也要在码头上讨饭吃?”



谢怀静自嘲道:“我有什么本事?只是有把子力气。”



李先丹摇摇头,却也没有追问,只是喟然道:“我知道你会武功,而且很厉害。如果我是你,我父亲就不会被人逼死,大不了用这条命跟他们拼了。可是现在呢,我就是想拼也没能力,连重一点的包裹都扛不动,拿什么跟人家拼命?不过我听说,叛军里也有像我一样的人,只要机灵点,肯定能找到事情做……”



谢怀静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三十多岁的男人目光复杂地说道:“先丹,不要胡思乱想,记住你还有母亲要赡养孝敬。”



“我明白了。”李先丹沉声答应。



谢怀静不再多言。



辛苦劳作一日,待他回到那座小院时,已然是月上梢头。



六岁大的孩子早已沉沉睡去,妻子和父母坐在勉强算作正堂的小屋内,桌上只有半截蜡烛,灯火昏暗。谢怀静先是向父母行礼问安,然后从怀中取出百二十文,交到妻子手里,微笑道:“今天活比较多,所以也比往日多了十文钱。”



妻子柔婉道:“饿了吧?我去帮你取饭菜,都在锅中温着呢。”



谢怀静点点头,又对父亲说道:“爹,如今开春了,您的膝盖可好些了?要不再去抓两服药?”



谢父年过五十,曾经也是走南闯北白手起家的商贾,见识远非普通老农可比,只不过如今这时代,他再睿智机敏,也不是世家豪门子弟的对手。自己辛苦一辈子积攒的家业,被谢凌云强行夺去,他心中如何不恨?只是这一家子的性命都操于人手,终究只是敢怒不敢言。



一念及此,又看见儿子如此孝顺,谢父神情黯然道:“我没事,不必浪费钱财,你如今那么辛苦,不用理会我这个早就该死的糟老头子。怀静,都是为父无能,如今还连累得你丢了前途,谢凌云那个畜生,他不过就是嫉妒你的才能与武略,才用要挟家人这种卑劣法子逼迫你,让你只能去码头上做苦工。为父每每想到此处,就恨不能一死了之啊……”



渐有悲戚之意。



谢母在一旁抹泪不止。



谢怀静楞了一下,旋即笑道:“爹,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儿子倒是觉得如今这样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很好,至于辛苦,我从小就一身蛮力,卖力气不算什么。”



谢父老眼看过来,叹道:“我听说你今天出门的时候撞见那个畜生了?”



谢怀静淡然道:“就是恰巧碰见,说了几句话,没事儿,您就放心吧。”



妻子双手端着一个海碗进来,里面是满满的白米饭和素菜,还有几块腊肉,香味诱人。走近几步,她忽然看见谢怀静肩头上的裂痕,那明显是鞭子抽打出来的痕迹。性情温婉的女子眼神惊慌,却见谢怀静冲自己使了眼色,只得连忙低下头,怕被公婆看出异常。



“真香。”谢怀静笑呵呵地说着,就蹲在门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待到夜深人静时,谢怀静躺在床上,抱着妻子,将早上和谢凌云在街上偶遇的事情说了一遍,连被车夫用马鞭抽打的细节也未漏过。



“夫君,你这段日子千万要小心。”妻子反手拥着他,在他怀中闷声道。



谢怀静抚摸着她的青丝,温和道:“他想要我们的家产,给他便是,若他还想得寸进尺,无非就是血溅三尺罢了。”



妻子用力地抱紧他,摇头道:“不要这样做,你要想想爹娘,想想峥儿,还有我……”



谢怀静望着黑色的头顶,轻叹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会一直退让,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二】生离别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半个多月过去,谢怀静的生活一如往常,仿佛那天谢凌云不过是随口闲聊。谢怀静有足够的耐心和静气,对方不生事,他自然也不会热血上头去拼命,于是照旧每日清早去码头,忙到晚上才回家。



这天在码头上干了半天活,谢怀静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并未见到李先丹的身影。午休的时候去找管事询问,虽然那人一脸不耐烦,终究还是说出李先丹今日并未来到码头。谢怀静心中有些放不下,没有等到规定的时辰便提前离开。



他赶到南城李先丹家时,人间一片昏黄,夕阳最后的光辉染红了天边的云彩。



李家坐落在一片矮小民居中间,大门虚掩,谢怀静刚到门边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心中一惊,立刻推门而入,只见李先丹瘫坐正堂地上嚎啕大哭。



正堂**用两条长凳架着一块门板,上面躺着一个人。



此人被白布掩盖身躯,谢怀静知道那是李先丹的母亲,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此时此刻,谢怀静只觉得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先丹的父亲有一手雕琢玉器的好手艺,家中珍藏的一对羊脂玉璂是他毕生得意之作。不知多少达官贵人想要买走,怎奈李父脾气固执刚硬,只是一味拒绝。后来自然是有人动了坏心,想了个法子将他投入大牢,即便如此,李父也没有服软,竟然是深夜在狱中以头触壁而死。



这件事闹得很大,洛城中纷纷扬扬,幕后权贵也没法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欺负剩下的孤儿寡母,于是事情一拖便是三年。



谢怀静也知道此事内情,本以为过去三年,那些人总该放下,谁知竟然非要赶尽杀绝?



他伸手按在李先丹的肩膀上,沉默无语。



片刻后,他沉声说道:“先丹,节哀。”



李先丹缓缓抬起头来,双眼赤红,似泣血道:“哥,我娘走了……”



谢怀静竟然无法直视他此刻的眼神,偏过头去,另一只手攥紧成拳狠狠砸在地上。



李先丹抬起双手,手中是一对玉璂,形状精致,色泽光润,然而却染上了几滴血。他面容木然,声音中却有一抹骇人的笑意:“我爹因为它死了,那些人却还是不肯放过,如今我娘又被他们打死了,说要是不交出这对玉璂,就会把我也打死。”



谢怀静的拳头颤抖着。



李先丹惨然笑道:“他们用棍子打我娘的时候,我想拦着,却被一只手摔到了院子里。”



谢怀静望着他,咬牙道:“究竟是谁?”



李先丹道:“苏家之主,苏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谢怀静好歹是谢氏旁支出身,对世家大族有些了解,总觉得这种谋夺他人传家宝的下作手段,不会是那些上层权贵所为。若只是普通大户人家,他可以凭借自己的武艺,半夜去杀人复仇,这并非异想天开。



面对谢凌云的步步紧逼,他都能坦然后退,等闲杂事自然不会动摇。可是李先丹的遭遇让他无比愤懑,终于下定决心要帮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复仇。



只是……



他没想到李先丹会说出苏离这个名字。



洛城苏氏虽然被世人当做是安城谢氏的附庸,可在身为谢氏旁支子弟的谢怀静面前,依旧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苏离此人行事乖张,肆无忌惮,也只有他才会不顾身份做出这种杀人夺宝的事情。



李先丹看着谢怀静变幻不定的面色,心中不由得升起一抹希冀。



谢怀静很愤怒。



并非因为李先丹的遭遇而愤怒,而是因为在听到苏离这个名字后,他先前的满腔热血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倒下。他可以用家中的父母妻儿做借口,也可以用李先丹的安危来劝说自己,可他忽然明白,方才那一刻突然冷静下来,只是因为心中有了一抹叫做畏惧的情绪。



谢凌云当初谋夺他家产业,并非一朝一夕,而是用温水煮青蛙的手段,所以谢怀静告诉自己,如果放手一搏,父母妻儿都会有危险,纵然他可以孤身闯入龙潭虎穴,将谢凌云毙于掌下,却无法抵挡安城谢氏随之而来的报复,到那个时候,自己在乎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这些年来,他一直是这般想的,也不觉得有什么错。



可就在刚刚,他忽然明白过来,所谓的隐忍和退让,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于他的胆怯。



于是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哥,怎么了?”李先丹的情绪渐渐平复,他有些不解地问道。



谢怀静此刻才知道何为哑口无言。



他转过头去,艰难地道:“先丹,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洛城,而且会将你母亲下葬,你不用担心,更要明白在这个世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李先丹面色一怔,随即释然,惨笑道:“谢哥,我是个不祥之人,已经牵连了父母,又怎么可以再连累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想这么走,我要杀了苏离!”



谢怀静的心猛然一抽,摇头道:“先丹,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别说杀他,就是想要近身都不可能。”



李先丹并未反驳,却态度坚定道:“我会亲手将这对玉璂献给苏离,到时候就有机会杀他。”



谢怀静还想劝他,可是心里无比羞愧,那些话终究无法说出口。



正堂陷入寂静中,一个少女的声音忽然从外传来:“我可以帮你。”



两人猛然回头,只见一个身材纤瘦的少女迈步走进来,年约十七八岁,五官端正,面容上透着无法接近的冷漠。她身后跟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看似平平无奇,从服饰到面容都无法让人升起看第二眼的冲动。可是谢怀静在见到这妇人的瞬间,身体便下意识戒备起来,仿佛这是一个身手卓绝的高手。



李先丹自然没有这种能力,他有些迷惑地看着少女,问道:“你是谁?”



少女先是望了一眼门板上被白布遮盖的尸首,眼神殊无波动,淡漠地重复道:“我可以帮你。”



李先丹问道:“你能怎么帮我?”



少女平铺直叙道:“我会把当初陷害你父亲的人和今日殴打你母亲的人全部带来,任你处置,然后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李先丹追问道:“那苏离呢?”



少女指着旁边的谢怀静道:“如果他肯帮我做一件事,那我就当着你的面砍掉苏离一根大拇指,再给你一个往上爬的机会,至于以后能否成功复仇杀死苏离,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李先丹没有任何犹豫道:“我答应。”



少女点头,却又道:“你答应,我只能帮你做第一件事,如果你要我做第二件事,那需要他也答应。”



李先丹近乎恳求地望着谢怀静,眼中满是疯狂之意。



“不行”这两个字卡在谢怀静的喉咙间,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之前他已经拒绝过李先丹一次,现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几句话就将李先丹刺激得亢奋,此时恐怕无法理智思考。又或许是因为之前意识到自己的胆怯,谢怀静不想承认自己真的是个懦夫,所以他没有马上否认。



可他仍旧在犹豫,因为少女的要求肯定不会简单,至少会比砍掉苏家之主的大拇指困难许多。



就在李先丹眼中的神色渐渐变冷之时,少女又对谢怀静说道:“我保证此事不会牵连到你的家人,他们会很安全。”



话已至此,谢怀静只能点头道:“我答应你。”



李先丹神色一松,险些瘫软在地。



少女依旧不苟言笑,她面色冷漠地说道:“我叫谢凝云,所以不会骗你们。”



这句话很霸道,又很没道理,可少女的语气理直气壮,连谢怀静都生不出怀疑的心思。他没想到崇和十一年的这个春天傍晚,自己竟然能看见一幕幕吊诡的画面。那些往日里耀武扬威的苏府打手,一个个跪在李先丹面前,任打任杀,丝毫不敢反抗,哪怕李先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青年。他还看到高高在上的苏离笑容诡异,在李先丹的仇恨注视下,面不改色地砍掉自己的左手大拇指。



如此荒唐离奇的事情在自己眼前发生,谢怀静觉得要么是自己疯了,要么就是这个世道疯了。



谢凝云并未放他离去,让手下将渐露癫狂的李先丹带走后,她与谢怀静隔桌对坐。



“七年前,我被父亲关在府中,足足困了六年。那时候我便知道你,父亲私下曾说,谢氏年轻一辈中,无论文武之道皆属你的天赋最高。当然,我不算在此列。后来看到洛城传回安城的消息,我却想不明白,为何你如此天赋,会被谢凌云这样一个纨绔子弟玩弄于手掌之中?”



少女冷静说道,脸上却没有半点疑惑神色,想来今日一见,她已经有了答案。



谢怀静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少女,心中竟然充斥着无形的压力。



少女继续说道:“这次我来洛城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找到一批像李先丹这样的人,他们会帮郭木通攻破洛城。以你的才智应该明白,这世上真正能做事的人,必须要足够疯狂,要有毁灭一切的魄力和决心。李先丹活着的目的是为了复仇,他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只能为我做事。”



平静的话语却让谢怀静心中波澜汹涌。



郭木通要攻破洛城?!



少女并未解释,目光平静地望着他说道:“来洛城之前,我让谢凌云在这边的族人中找一个厉害人物,他跟我提起你,仔细想来,你的确合适。”



谢怀静终于开口,声音艰涩:“你想让我做什么?”



少女的脸色稍显柔和,缓缓道:“我要你取代谢凌云成为安城谢氏在此地的领袖,等郭木通攻破洛城后,他想要彻底占领这里必须依靠世家大族的力量,到那时你登高一呼,拒绝郭木通的拉拢,此中分寸和手段,想来你不需要我教。”



谢怀静沉默地思索着,蓦然抬头道:“你帮郭木通攻破洛城,却又不让他占据此地,你是在挖大楚的根基!大楚亡国,郭木通也注定会失败,你究竟是在帮谁做事?”



少女终于赞许道:“以你如今的阅历和眼界,能一眼看破我的用意,倒也不凡。大楚腐朽不堪,自然该亡国灭族,但这种事只能郭木通和他的流民来做,任何想要代楚自立的世家大族都不能做。”



她继续说道:“你应该睁眼看看,如今哪里还有太平世界?这个世道早就乱了。若非如此,苏离怎敢在大楚京都公然杀人夺宝?我要做的是毁灭这一切,然后重新造一个王朝,自此人间便会海晏河清。至于我为谁做事,莫非你的格局仅仅如此?我不会特意为谁做事,我只想世事按照我的勾勒进展。”



谢怀静心乱如麻,沉声道:“为何是我?”



谢凝云冷厉道:“郭木通亦是一时人杰,谢凌云这种纨绔子弟如何是他的对手?将来城破之后,要代表这城里的世族和郭木通对抗,无论身份或者手腕,你最合适。”



“可是……”谢怀静不愿答应。



谢凝云站起身来,望着挑窗外的沉沉黑夜,淡漠地说道:“我从来不担心你会拒绝,因为你最在乎的那些家人,我已经送出洛城,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将来你或许会死在郭木通的手里,那些人也会好好活着。”



谢怀静猛然起身,双目赤红地看着谢凝云的侧影。



谢凝云微微偏头,疑惑问道:“你想杀我?”



谢怀静看见那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隐隐出现在门口,可他根本不在意,他相信只要自己出手,谢凝云必然逃不掉,可父母妻儿都在对方手里,自己又能如何?



一腔苦涩,如块垒横亘。



他满面悲愤苦痛,十指狠狠攥紧,几乎刺破自己的掌心。



谢凝云一直注视着他的表情,最终微微摇头,轻叹道:“之前我说过,为何你会斗不过谢凌云那样的废物,答案只有一个,你空有一身武功谋略,心中却无刀。”



她的神情有些落寞,又有些惋惜。



“心中无刀,你怎能杀人,怎敢杀人?连杀人都不敢,乱世之中你又凭什么护佑你在意的人呢?”




【三】乱世人



崇和十一年的夏天,义军首领郭木通在大量内应的协助下,仅仅三日便攻破大楚国都洛城,当夜皇宫一场大火,彻底宣告方氏帝朝的覆灭。



与之相比,两个月前谢怀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谢氏旁支子弟,忽然异军突起将谢子鸿嫡子谢凌云赶出洛城,顺利成为安城谢氏在洛城的分支族长,并且得到安城本宗认可这等大事,便显得微不足道。



义军入城后,即便郭木通下令约束,仍旧免不了杀人放火劫掠家财这等事情的发生,洛城宫那夜大火,亦波及到众多权贵府邸,一时间这座大城内兵灾人祸不断,再无往日繁华平和气息。



城北谢宅,谢怀静坐在正厅主位,左边下手是苏家之主苏离,其他人都是各大世家留在洛城的代表人物。厅内噪杂纷乱,众人唾沫横飞,说来说去不过是究竟该对郭木通和他的义军持何种态度。这场议事已经进行一个多时辰,谢怀静始终没有开口,众人虽然心底里瞧不上这个突兀上位的小角色,面上仍旧保持尊敬。



谁都清楚,这份尊敬给的是安城谢氏。



苏离低头望着自己少了大拇指的左手,脸上神情玩味,待众人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暂时安静下来,他便微微抬头,斜睨着谢怀静笑道:“谢兄心中可有成算?”



其实谢怀静一直在打量他,之前郭木通破城,依靠的是很多像李先丹这样的内应,他也曾在义军队伍里见过李先丹的身影。与曾经的那个病弱青年相比,如今的李先丹有些不同,或许是意气风发,或许是目光如刀,总之让谢怀静觉得很陌生。虽然李先丹如今在义军里依然地位不高,但苏离怎么还敢留在洛城?兵荒马乱之时,世家子弟也一样会死。



谢怀静想不明白,他也看不懂这些人,像苏离,像谢凝云。



这些人都是疯子。



听到苏离轻蔑的话语,谢怀静轻咳一声,对众人说道:“郭木通此人不过是一介庶民,纵然一时得意,终究不能长久。想必诸位也得到各自本家的知会,我们不能和对方合作,纵然身死此地,也不可玷污家族门楣。”



众人面面相觑。



苏离抚掌大笑,啧啧道:“极是,极是!”



他并未遮掩笑声中的嘲讽。



谢怀静强忍怒意,淡淡道:“苏兄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苏离笑道:“我觉得谢兄的聪明才智足够应付郭木通那等破落户,就请你代表大家与之周旋,诸位意下如何啊?”



世间诸门阀本就以安城谢氏为首,如今唯一能和谢氏抗衡的白家无人在此,又有雄踞洛城本地的苏家鼎力支持,其他人自然不会反对。



议事匆匆落幕,苏离等众人走完之后方才起身,边走边笑道:“今日才发现,谢兄居然也是有趣之人,可见草莽英雄也不能小觑。”



他特意将草莽二字咬得很重,似乎在呼应方才谢怀静评价郭木通的庶民二字。



谢怀静望着他的背影,冷冷道:“你很想死?”



苏离哈哈一笑,摆手道:“我等着你,或者你那个小兄弟来杀我。”



谢怀静默然无语。



苏离扬长而去。



五日后,谢宅中门大开,一队精锐义军簇拥着首领郭木通大步入内。



这是谢怀静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杀人无数的义军首领。



其人身躯臃肿大腹便便,并无名将风采,唯有气势渊渟岳峙,走动间厚重如山。与谢怀静分主客入座后,郭木通神色淡然,不露轻狂桀骜,也未刻意摆出礼贤下士的模样,反倒如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让人心神平静。简略问候之后,郭木通开门见山道:“我之所以决心攻打洛城,是有人暗中传递消息,谈及城中会有内应。如今看来,想来我是中了对方的驱虎吞狼之计。”



谢怀静面色镇定,心中惊疑。



郭木通淡然道:“我虽然打下这座城,却没有真正占据它。想要将洛城变成我的地盘,还需要世家大族的力量,这件事眼下看来很难有进展。来此之前,我命人在城中打探消息,得知你只是谢氏一旁支子弟,两个月前忽然成为此地谢氏族长,细细想来,我终究是被那个小女子阴了一道。如今我成为覆灭皇族的叛逆,各地官军在那些世族的帮助下,很快就会围攻此地,这偌大的一座京都,或许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他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宛若胸有成竹的智者,与那臃肿的身材形成鲜明对比。



谢怀静此前准备好的说辞全部作废,他苦笑道:“很多事情无法偏离它既定的轨迹发展。”



郭木通了然道:“我看你也不是那等容易被权势迷住的人物,想必是被那个小女子握住了七寸。但是谢兄,你可知我为何要造反?”



自古以来,但凡起事造反者总会给自己找一个大义名分。



郭木通却摇头道:“非你所想,我之所以造反,只因为活不下去。”



谢怀静轻叹道:“的确,若非活不下去,谁不想过太平日子?”



郭木通颔首,双目中精光陡射,大声道:“既然反了就没有回头路,那个小女子将这座都城变成我的死地,焉知我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谢兄愿意助我,这里即便是死地,我也能死里求生,以天下之大,何愁没有我们的立身之地?”



谢怀静沉思片刻,抬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谢兄是聪明人!”



郭木通赞道,声音愈发响亮:“那个小女子将你扶成谢氏的分支族长,你便拥有常人无法比拟的地位和身份,只要你肯登高一呼,公开支持我和义军,天下世族定不会缺少那等投机之辈,到那时即便弃了这洛城,我们照样有大把的去处!谢兄,只要你肯助我,将来的荣华富贵我必与你共享,若违此誓,天弃之,天厌之!”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对方。



谢怀静忽地话锋一转道:“郭首领,你可知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郭木通坚定地道:“安定祥和,繁华富足,人人皆能吃饱穿暖!”



谢怀静呵呵一笑,缓缓道:“你口中的那个小女子曾经也对我说,她要将这乱世抹平,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你们都是大人物,心中有大志,可我不同。我从来没想过要为这世道做什么,我只想自己能和家人在一起,简简单单的生活,没有那些波澜壮阔,也没有生死离别,这就是我梦想中的生活。”



郭木通心中失望,微微怒道:“若不平了这乱世,你想要的生活如何实现?”



谢怀静想起那日谢凝云说的话,她说自己可能会死,但实际上,他一定会以谢氏分支族长的身份死在这城里,若他不死,父母妻儿就会死。只有他和一部分被当成弃子的谢氏族人死在郭木通手里,才能激起所有世族的同仇敌忾之心。至于谢凝云所说的谢凌云远远比不上他,所以让他来对抗郭木通,谢怀静只认为这是她对一个必死之人的言语宽慰。



这本就是注定的结局。



谢怀静这三十多年的人生,少年时意气风发,青年时挫折不断,他迷茫过,退缩过,胆怯过,似乎如今才能真正为自己在意的人做些什么。谢凝云说他心中无刀,所以不敢杀人,可即便如此,他至少敢用自己的命为家人换一条生路。



至于这天下这乱世这众生,又与自己何干呢?



如今人命如草芥,想活着只能靠自己。



所以他平静地对郭木通说道:“郭首领,此事不可为。”



郭木通皱眉道:“千古艰难唯一死,你连死都不怕,究竟在怕什么?”



谢怀静诚恳道:“郭首领为了天下苍生不惜此身,我虽然做不到这一点,可终究想为自己在意的家人做些什么。只是我死不足惜,希望郭首领不要波及无辜。”



“请郭兄成全。”



谢怀静起身大礼参拜。



郭木通沉默片刻,神色复杂道:“既然如此,请谢兄帮我做一件事。”



“郭兄请说。”



“你长居本地,想来对这城里的情形很清楚,请你整理一份名单给我,上面要有所有谢氏一族在这城中为非作歹之人的名字。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不惧死,杀了这批人,总有人会因为脖子上的七斤半转变立场。”



“我会办好这件事。”



郭木通起身将谢怀静扶起来,望着他肃穆道:“至于你,我会命人放你出城。当然,你的名字也会出现在那批死人的名单上。”



谢怀静不解地望着他。



郭木通收起之前的不满和失望,坦然道:“郭某行事讲究的是不愧于心,纵然我的某些手下会做些腌臜事,但我发现了一样会处死。今日你我虽然初见,却已经相交在心,我知你苦衷,亦知你品行,怎会逼你去死?”



谢怀静难发一言,潸然泪下。



次日,郭木通命人诛杀谢氏一族在洛城的百余族人,引发轩然大波,城中世族纷纷串联,暗流涌动。



城南五十余里一处峡谷中,十余辆马车一字排开,居中那辆奢华马车上,谢凝云手中握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洛城今日杀人的消息。她将字条交到身旁那个三十多岁妇人的手里,然后闭目沉思。这时车外忽然传来谢凌云小心翼翼的声音:“凝云妹妹,谢怀静的家人交给我照顾可否?”



“为何?”谢凝云淡淡道。



谢凌云赔笑道:“谢怀静肯定死了,但是他家小娘子没人照顾,岂不可怜?”



谢凝云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们必须活着,这是我对谢怀静的承诺。”



“明白,你放心,我不会乱来。”谢凌云大喜过望,连忙道谢。



待他离去后,马车内的那名妇人欲言又止。



谢凝云并未睁眼,却好像知道她的动静,开口问道:“穆泱姐,你是否觉得我太过绝情?”



这妇人名叫穆泱,乃是谢府豢养的死士,对谢凝云忠心耿耿,此时便摇头道:“小姐是个好人,只是很多人不懂而已。”



谢凝云很罕见地解释道:“世道太乱,他们一家老弱很难活下去,谢凌云虽然是个废物,却有个好出身,至少能护住他们。至于那小娘子的贞节,与活着相比不值一提,谢怀静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明白我的用意。且不说这些了,吩咐车队向北,我要去晋城见一见那位晋侯。”



于她来说,此间事已了,不必再看。



十余日后,洛城再度易手,义军大败溃散,首领郭木通被擒。



晋侯李司彦手下大将苏南星亲手砍下郭木通的脑袋。



临死前,郭木通面南而立,遥望家乡,神色淡然,从容赴死。




【四】心中刀



大地辽阔,流民如潮。



自北而南,数千里土地上,饿殍遍野,白骨无数。



流民们自发汇集,数十支人数不等的队伍行走在世间,如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安城附近的官道上,一个数百人的流民队伍艰难地前行,人人形如枯槁目光呆滞,偶尔会有人体力不支倒在道旁,却无人在意,甚至没有人回头看一眼。他们本是洛城的百姓,义军破城之后仓惶南逃,身无分文只能艰难乞食,原本三千余人的队伍走到现在,只剩下这四百多人,其他人要么途中离散,要么死在荒野。



人群之中,谢怀静头发如杂草,满脸脏污,身上衣服破破烂烂。



他神色恍惚,双眼无神。



离开洛城后,他便一路向南,因为谢氏本宗世居的安城便在南方。他不知道谢凝云会将自己的家人藏在何处,只能朝着唯一的线索前行。此时天下各处都有兵灾,身无长物的流民队伍反倒不会引来那些兵匪的觊觎,所以他藏身在此。离开洛城十余日后,他便听说了洛城再度易手的消息,也知道郭木通被人砍下脑袋传檄天下的事情。也就是从那日起,他便神色恍惚,宛若得了重病。



说起来,他与郭木通只有一面之缘,片刻交谈。可他总是会想起,对方说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以前他不知道什么叫英雄,也从来没想过要做一个英雄,可在认识郭木通之后,他觉得这样的人就是英雄。



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郭木通便是这样的人。



可这样的人还是死了,被人砍了脑袋,让天下人围观。还有李先丹,他那么瘦弱,如何能活,想来也死在乱军之中。谢怀静觉得这些人不该死,该死的是谢凌云,是苏离,是所有不将他人生死放在眼里的人。只是他们终究死了,而那些人却还活着,也许还能像以前那样舒舒服服地活着。



谢怀静越想越乱,最后反而神思混乱,若非心底深处还有找到家人的执念,恐怕他早就倒在路边,成为一具无人知晓的尸首。



流民队伍在靠近安城时被一队骑兵拦下,将他们安置在城外一片空地上,大半个时辰后又来了一队人,高声宣布着什么,部分神智还算清醒的流民听完之后大喜过望,更有甚者泪流满面然后跪地叩拜,高声感谢谢氏高义。



原来是城中世家大族谢氏见流民可怜,便主动在城内一片空旷地方设立暂住地,收留他们,此等大恩大德,已经绝望的流民如何不跪地拜谢?



谢怀静恍若未觉,机械地随着流民队伍进城,然后来到一处地方,有人帮他清洗身体,又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然后让他等着人来清理头发。谢怀静不发一言,像个痴傻之人,谢府的仆人似乎是看过很多类似的流民,也不在意,将他带进一座帐篷后便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怀静忽然听见帐篷外有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温婉柔软,十分熟悉。



他的眼睛动了动。



外面有些嘈杂,片刻后又听到谢府下人之类的声音说道:“那位是我家少爷的如夫人,前不久才进府,生性善良,最见不得你们这些可怜人,要知道收留洛城来的流民就是她的主意,你们的命可真好。”



谢怀静闻言猛地冲出帐篷,引来众人侧目,他却不管不顾,目光到处梭巡。



然后他便看见一辆普通的马车在远处停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谢怀静大喊一声,面上表情似哭似笑,猛地拔腿追了过去。



马车速度并不快,然而谢怀静已经饿了一个多月,又始终神智浑噩自暴自弃,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早就不是曾经那个一拳打死牛的高手。所以在旁人看来,这个痴傻的汉子一瘸一拐地艰难走着,目光始终盯着远处。



马车离开这个临时的营地,穿过安城繁华的街道,径直向城外而去,又走了半个时辰,方在一座青山附近停下。那位谢府的如夫人下车之后,提着一个盒子,没有让丫鬟跟随,独身走上这座百余丈青山的山腰处。



谢怀静一路气喘吁吁地跟着,好在没有跟丢。他看着那女子上山,又见马车停在上山唯一的羊肠小道附近,只得咬牙绕到另一侧,毫不顾忌那些杂草尖刺划开自己这身干净的衣服,皮肤被拉开很多细长的口子,艰难地走完这几十丈的距离。



山上青苍叠翠,虽然已是初秋,仍旧绿意盎然。



谢怀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只见林中一片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坟茔,那女子跪在地上,低声诉说着。他看了一眼墓碑上的两个名讳,登时热血涌上喉头,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谢怀静悠悠醒转,睁眼便看见一张已经哭肿眼睛的面容。



正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



“夫君,爹娘他们……”妻子呜咽着。



谢怀静缓缓坐起来,静静地看着那块墓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那日你迟迟未归,忽然来了一些人,将爹娘和我还有峥儿带走,在洛城外待了一段时日,后来被掠到这里。谢凌云数次羞辱于我,要纳我为妾,我不答应,他便要对峥儿下手,爹娘气不过,与他理论,却被他百般辱骂,然后……然后……”



谢怀静转头看着妻子的面庞,想起这么多年她任劳任怨,从来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却对自己极好,对爹娘孝顺,如今泣不成声,整个人都有了崩溃的迹象。他轻叹一声,拥妻子入怀,轻声道:“清儿,不必再说,无论发生过什么,都是我的错,你千万不要自责。”



妻子哽咽道:“峥儿还在谢府,我不敢死。”



谢怀静用力搂紧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不要说胡话,我们都要活着,好好活着!”



待妻子稍稍平复情绪后,两人才开始诉说分别之后的事情,过了大半个时辰,谢怀静说道:“清儿,我先将你安置在外面安全的地方,然后我会将峥儿救出来。”



妻子摇头道:“夫君不必冒险,那畜生以为你身死洛城,对我的看管并不严格,且让我回去,明日我会带峥儿去城南一座庄子上,与夫君相见。”



谢怀静吻着她的额头,呢喃道:“好,你要小心。”



妻子告诉他那座庄子的详细方位,细细叮嘱后,一步三回首地离去。这一夜谢怀静就睡在父母的坟旁,半睡半醒,既为父母悲痛,也为妻儿高兴,百般柔肠纠葛。次日一早他便醒来,用山泉水洗了把脸,吃着昨日妻子原本要拜祭父母的食物,然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赶往那座庄子。



他站在庄子的入口处,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看见一辆普通的马车缓缓驶来。



谢怀静大喜过望,匆匆迎上去,马车停下,车夫退到一旁,一个小孩子钻了出来,扑入他的怀中喊道:“爹爹!”



谢怀静笑道:“峥儿乖!爹爹来接你了!你娘呢?”



六岁大的谢铮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大眼睛眨了眨说道:“娘说还有事情要办,让我先来见爹爹,将这个带给爹爹。”



谢怀静神情一怔,几乎不敢去接那封信。



过了许久,他颤抖着手接过信,放下谢铮后,艰难地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寥寥几句话。



“夫君,因妾身之故,爹娘双双过世,又失身于禽兽,无颜再见夫君。天幸夫君尚在,峥儿有所依靠,妾身再无遗憾,故先行一步,替夫君于九泉之下侍奉双亲。盼夫君记得,妾身此心唯君一人,生生世世,此志不渝。”



落款则是“齐清绝笔”。



谢怀静紧咬双唇,缓缓蹲下身,将脑袋贴在膝盖上,双手抱头,肩膀无声地颤抖着。



并无哭声,唯有风声呜咽。



谢铮茫然不解地靠近,小手贴着父亲的脑袋,问道:“爹爹,你怎么了?”



……



十余日后,深夜寂静时,一阵冲天火光惊醒整座安城。



无数人惊恐地发现,着火的地方是占据整整一条街道的谢氏大宅。



与此同时,一支千余人的军队从北方奔袭而来,趁着夜色悄悄靠近安城并不高耸的城墙。



谢宅后院,养尊处优嚣张跋扈的谢氏少爷谢凌云,惊恐慌乱地在地上爬着,他只穿了一条亵裤,上身赤裸,背上有几道不深的刀伤。就在不远处,谢家之主谢子鸿被人一刀砍断了喉咙,鲜血流了满地。整座谢宅里已经没几个活人,谢凌云哆哆嗦嗦地爬着,根本不敢回头看,口不择言地道:“我……我是帮你照顾妻小!我没有恶意……你不要杀我,不要杀……”



在他身后,谢怀静面无表情,提着双刀,默不作声地跟着,一刀砍在谢凌云的左脚脚踝上。



谢凌云的惨叫声响彻宅院,然而在外面漫天火光的掩盖下,没人会听到。



又一刀,砍中谢凌云的右脚。



又一刀,砍断他的左手手腕。



然后便是右手。



从始至终,谢怀静都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满意表情。



断了谢凌云的四肢后,谢怀静将他绑在柱子上,点燃这座后院,然后孤身离去。谢凌云绝望地嚎叫着,却很快被火光吞没,只剩下一个人影在火焰中挣扎,最终一动不动。



从后门离开谢宅的时候,谢怀静忽然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出手杀人,而且杀了很多人。



其实,杀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后他便发现,整座安城都乱了,大队骑兵呼啸着包围了谢宅,连他也没放过。火把之中,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年轻人驱马上前,与谢怀静在火光中对视着。



许久之后,那年轻人开怀笑道:“哥,我们都还活着。”



……



大楚覆灭之前,对西南一带疆域的管理就很松懈,覆灭之后,这里更是成了无主之地。虽然这里落后贫瘠,可对谢怀静来说,无异于人间天堂。



若是身后没有追兵,一切更是完美。



那夜孤身杀入谢宅复仇,却不想与李先丹意外重逢。



通过这小子的讲述,谢怀静知道如今的天下已经是晋侯李司彦的囊中物。当日洛城被破郭木通身死,李先丹提前出城,然后收拢溃兵一路往南。苏南星对这些流民溃兵并未放过,依旧派了追兵。一路上李先丹使出浑身解数,最终还是带了一千多精锐逃出包围圈。他之前在洛城的时候,听郭木通说起过谢怀静的事情,也知道这位大哥的家人很可能就在安城,所以特地来了一趟。



“哥,我们只要能穿过一线天进入西南的十万大山,就可以彻底甩开那些追兵。这一千多人都是好汉,是真正的好汉,可不是那种兵匪。郭大帅将这些人交给我,我可不能将他们带上死路。不过我觉得,这一路我做的挺好,不是吗?”



“哥,你这身武艺是怎么练出来的?要不是有你,前几次还真危险!不过我不明白,你怎么不教峥儿武功?虽然他还小,但这年纪已经可以打根基了,不然将来很麻烦!你倒好,天天教他那么多道理,那道理有用吗?”



“哥,离开洛城之前,我带了一队人去苏府,捅了苏离三十六刀。那是个疯子。”



“哥,过了前面一线天,再走几十里就进入十万大山,咱们就能逃出生天,怎么着也得喝几杯庆祝一下,不是吗?”



李先丹絮絮叨叨说着,看似意气风发,实则躺在马车上,因为之前为了打退苏南星的追兵,他也上阵搏杀,受了不轻的伤。谢铮坐在马车另一侧,好奇地望着这个说个没完的大人。



谢怀静脸上笑意淡然,正要开口,后方忽然奔来一骑,禀告道:“追兵又来了,很近!最多只有十五里,且人数不少!”



谢怀静眼神一凝,下令道:“加速通过一线天。”



“是!”



李先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追兵显然也知道这是追杀的最后时机,等过了一线天后面的那几十里地,一千多人往十万大山一钻,想要找出来难比登天。



谢怀静依旧平静,笑道:“让峥儿懂些道理,是希望他比我强,不至于到了最后才明白那些道理。先丹,往后你替我照顾好峥儿。”



李先丹神情一变,望着抽出双刀的谢怀静,怒道:“大哥,别做傻事!”



谢怀静摇头笑道:“你我皆知,这是阻拦追兵的唯一方法,你自然不会提,那么就由我来决定。”



“可是……”



谢怀静抬手,回头看去,天边狼烟飞腾。



他微笑道:“没有什么可是。先丹,我这辈子就是因为不想做傻事,所以一直在失去。如今我想这样做,因为我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



“那我留下一队人帮你!”



“你也知道一线天的地形,只能供两骑并排通过,你留下人能帮我什么呢?你也说了,这一千多人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就不必白白丧命于此。”



谢怀静说完,目光柔和地看着眼神懵懂却又带着悲伤的谢铮,点点头,然后扭转坐骑,向着队伍末尾行去。



等一千余人进入一线天,谢怀静下马,用鞭子抽了几下马臀,将它赶走,然后孤身站在一线天的入口处,望着远方已经露出阵型的追兵,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握紧双刀。



追兵终至,谢怀静的眼前却浮现妻子齐清温婉的笑颜。



他咧嘴一笑,挥刀向前。



风乍起,吹起一地尘埃。




—完—


 


 



第二十七届群杀《浮生愿》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5帖)

(作者:晏;提交人:晏;提交时间:2021/5/1 21:33:11)

.初战(写手:[浮]闻旻,真身:李林甫)

晋城向东北百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山谷,从中穿过不用一天就能到平郡比起走官道绕山要快上不少。谷中倒是还算平坦,最宽的地方三五匹马并行也不嫌拥挤只是因为不是官道无人打理道路周围杂草丛生山石林立。

时值正午山林中一片寂静连兽声鸟鸣都听不到几声,向着谷口远远行来的三骑便显得格外醒目。

那三匹马都是膘肥体壮的良驹只有其中一匹个头矮小一些,骑在马上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两个少年人的眉目清俊,身上穿的虽然是方便活动的素色短衣,料子却都不是寻常的货色。旁边跟着的那个青年的衣着相较起来便显得朴素些,他的相貌五官也很平常,只是一双眼睛里总有几分抹不去的肃杀之气。

然而青年人这副凌厉的眉眼此时正堆满了愁苦之色“小公子,我们已经追出了百里,该回去了。你若实在想再往前走走,也要走官道才是。”

领头的少年漫不经心地笑笑“我向来敬重苏师兄勇武,怎么跟我们一起就变得这么婆妈?”

苏南星有苦说不出只能皱着一张脸正要再劝旁边骑在矮马上的瘦削少年开口道“还不是二郎你的错。”

说着话少年胯下的马打了一个响鼻吓得他赶紧俯下身子死死地攥着缰绳嘴里念叨着“好马儿,千万稳着些。”

苏南星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那匹马的缰绳“萧公子不要慌,你这马是最温顺的,一路上也没出过什么事情,你放松就好。”

萧赋颤颤巍巍地道了声谢却还是不敢直起腰来,走在前面的少年见状不由地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萧赋却是怒了,吼道:

李司彦这才收敛了一些扯了扯缰绳慢下来与两人并排“好了,我们只到平郡,若是还寻不着就回去吧。从这里穿过去,日落之前就能到了。”说着李司彦举起马鞭指了指前方的山谷。

苏南星的脸色却依旧不好看他四处望了望“平郡附近有一伙贼匪,这里也不是很安稳,山谷中最易设伏,还是绕开……”

然而李二公子根本没有听人说话的耳朵苏南星话还没说完李司彦的马就已经窜到了谷口

苏南星半句话含在嘴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萧赋这时候好不容易才在马上坐直了身子安慰苏南星道“苏将军放心吧,我们不会遇上山贼的。”

苏南星眉间的皱纹依旧没有松开

萧赋催马慢慢前行声音平缓地说道“平郡附近的山贼与乱民不同,他们几年前就在附近的山沟里安营扎寨,早就成了气候,甚至之前锦山大营派兵没能成功剿灭。”

这不是更加危险了吗

苏南星追上萧赋正要开口说话萧赋却摆了摆手抢先开口道“能在平郡附近盘踞,说明这伙山贼还是有脑子的,这样的贼匪不会像普通乱民一般不管不顾,见人就抢。”

萧赋用手指画了一个圈,将三个人都圈在里面,淡淡地说道:“苏将军你看看咱们三人的模样,你要是山贼,会觉得是好猎物吗?”

苏南星的目光随着萧赋的手指绕了一圈看到了轻装简行的三人和胯下的军马还有李司彦的枪自己的弓箭和长刀萧赋那把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剑

李司彦人谷口却没再向前走像是在等另外的两个人。他正好听到了萧赋说的话颇有兴趣地扭头问道:“那什么样的人才是好猎物?”

萧赋想也没想“自然是财富外露,又好欺负的。”

“比如一行人,有三辆马车,其中一辆装饰繁复,一辆满载货物行李,护送之人有十个左右,虽然健壮有力,但是身手看上去比较一般。”李司彦像是随口编出来的一样,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看这算不算是好猎物?”

“简直就是送到嘴边的肥羊。”萧赋冷笑了一下,突然又愣住,道,“你这个例子好生详细。”

李司彦扭脸看向山谷之内抬手一指

苏南星和萧赋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个例子正远远地走到山谷中间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呼哨骤然响起悠悠长长地在山谷中回荡。两条不算大的圆木从山坡上滚下,正好挡住了山谷前方的出口。周围半人高的山石草丛中射出一轮稀疏箭雨,紧跟着蹿出二十多个精壮大汉,手持各样兵刃,向着“例子”扑去。

萧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司彦“你是开过光的乌鸦托生的吗?”

“明明是你说他们是肥羊,怎么怪我乌鸦嘴?”李司彦枪已握在手中,话未说完便策马冲进谷内,“不过这次碰上我们,是劫匪运气不好。”

“公,唉……”苏南星没来得及叫住李司彦,只好催马追了进去。

萧赋立在原地,目测了一下谷中车队与自己的距离,然后歪歪扭扭地下了马,牵着马走了两步,在路边找到一块略微平整些的石头。他掸了掸灰,然后端坐在石头上,远远望着谷中,神态颇为悠闲,就差手里再端一杯茶。

车队中那些护卫看上去还算有些经验虽然遭遇突袭却没有慌乱被箭矢射伤的两个护卫退守在马车近旁其他的护卫围成圈子对付冲上来的山贼只是这伙山贼实力不俗护卫们人数上又占劣势应付得极为辛苦

挡住道路的滚木虽然不大,寻常马匹也能一跃而过,但是马车却是过不去的。车夫忙着想要掉头,可谷中虽然不算特别狭窄,但是在乱战中几辆马车也很难动弹。

若是无人援救,这车队恐怕今日就难免遭难。

只是山贼们没想到,正巧就遇上个心情不好又爱管闲事的李二公子。

萧赋看着看着渐渐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这个时候,李司彦和苏南星已经纵马冲开山贼,与护卫们汇合到一处。李司彦倒也不客气,一勒马缰转身向外,同时扬扬下巴指着苏南星,冲护卫首领喊道:“听他指挥!”

面容刚毅的护卫首领见过些世面,见了来人的装束和身手,二话不说就将指挥权交给了苏南星。

苏南星扫了一眼护卫们各人的武器快速地将他们分成了两人一组,从四个方向将已经相互靠近的两辆马车守在中间。护卫之间既可相互照应,又不至于让山贼钻了空子。苏南星和护卫首领见机行事,哪里顶不住了便上去帮一把。

至于李二郎君说完那一句便又纵马冲了出去,迅猛如风,在山贼们反应过来之前就一枪挑翻了一个藏在草丛中的箭手

萧赋发现最后的那一辆没有被苏南星放进保护圈内,他本以为是因为这辆车离得太远,人手不够无法兼顾,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那辆车不需要额外的保护。

这辆马车与另两辆不同,通体乌黑,厚实宽敞,拉车的两匹马十分健壮。车旁立着一个人,手持一柄未出鞘的直刃长刀。这人本在赶车,遇到贼匪时,便拎起长刀,从车上一跃而下。

他一个人一把刀,神情淡漠地守在车边,全身散发出一种任由千军万马也不可靠近的气势。

围过来的山贼被他气势所慑,踌躇不敢上前。偶有几个凭着一身血勇冲上去的,还没有近前,便眼前一花,关节一痛,惨叫着倒下,再无战力。

就在萧赋观察那人的时候,前面的战局已经发生了变化。山贼们一波突袭没有攻下,后续的进攻逐渐缺了章法,被苏南星指挥下的护卫们抵挡了下来。而李二公子此时已经将山石杂草中隐藏的几个弓箭手扫荡一空,又冲了回来,从外面和苏南星配合支援。

看着眼前刀光阵阵萧赋突然就明悟了哪里不对劫匪抢劫为生物资兵器向来是有什么便用什么有些乱民凑成的劫匪甚至还有用割草镰刀的。但是眼前这波山贼手中的武器对于他们来讲精良过了头首领有一两件好武器不稀奇,但每一个山贼都手持精铁兵器 就不太对劲了。

这时,将近三十个山贼转眼间躺到了一半领头的山贼见护卫这方站稳了脚跟他们不仅占不了便宜反而要吃亏果断地一声呼哨招呼残存的山贼撤退

这伙山贼在来去如风这方面倒是颇为训练有素听到呼哨之后毫不恋战立刻转身就跑受伤的同伴能扶便扶,离得远的、伤得重的便干脆放弃。

见山贼退走护卫领队立刻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卫去移开挡路的圆木又命其他人将伤者抬上运货马车

这个时候,萧赋已经在苏南星的帮助下重新骑上马,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对领队道:“尽快离开这里,上官道进城。”

领队点了点头让护卫整队守在马车周围,一边警戒着周围,一边快速地通过了山谷。

上了官道,三辆马车恢复了不疾不徐的速度在平坦的官道上行驶,护卫首领来到李司彦三人面前,邀请他们与自己的主人相见。三人策马来到领头马车旁边保持同样的速度前行车窗的竹帘被拉开,现出里面一位华服美饰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自称是是平郡郡守之妻,晋城张氏之女,是在省亲归家的路上。她先是谢了三人相助,问清他们目的也是平郡之后,便邀请三人同行至郡守府做客。

苏南星本以为着急寻人的李司彦会拒绝,却没想到李司彦还没说话,萧赋就一口答应下来。李司彦耸耸肩膀,没有反对。

出了山谷离平郡就很近了三人跟着马车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看到了郡城的城墙

平郡在交通要地虽不是大城,却有着颇为高耸和坚固的城墙。

众人遥遥向着北门而去,眼尖的李司彦突然发现有些违和,招呼苏南星和萧赋往城门处看,道:“大白天的,城门半开不开是怎么回事?”

苏南星闻言仔细望去,发现平郡北城门开到一半,没有关闭也没有大开,那仿佛虚掩着的样子果然有些奇怪。

萧赋目力远远不及两人,根本没有尝试去看。

这时,离三人最近的一个护卫苦笑着与他们搭话:“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城门坏了,卡在那里动不了,还没有修好。”

说完护卫又扭头看向最后那辆马车“那车里的便是夫人在路上遇到,请来修理城门的。”

李司彦回头望了一眼那辆马车,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便没再多话。萧赋有些凝重地回望了一眼山谷的方向,跟着车队一起往东门绕行而去。

 

夜深人静,明月当空。

郡守府客院中,李司彦坐在檐下晒月亮,萧赋在院中散步消食。

从东门入城之后李司彦几人随着车队直奔郡守府郡守陈文逸郑重地感谢了他们三人并在晚宴后邀请留在平郡的期间住在宿郡守府萧赋和苏南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司彦就老实不客气地答应下来

“为何要住在郡守府?这还怎么找大公子?”苏南星从屋中出来,问着李司彦的主意。

李司彦仰头看着月亮没说话

一路行来早已没了李司俊的行迹,李司彦哪里不明白,自己已然是在大海捞针。

“现在回去,舅舅还能少打你一顿。”萧赋面露嘲讽的走过来。

李司彦哼了一声吗,没和他斗嘴“白天我就想问了,你为什么那么着急的答应来郡守府?张氏有问题?”

萧赋摇头抄着手坐到李司彦旁边,神情严肃道:“白天那伙山贼有问题。”

苏南星闻言也凑了过来,问道:“怎么?”

萧赋也不废话,直接道:“他们兵器精良,制式统一。”

李司彦忽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背后有人?”

“我倒不在乎有谁支持个山贼,我怕的是……”萧赋没再说下去,挥了挥手,道,“我明天找陈文逸确认一些事情。”

“陈文逸可信吗?”苏南星眉头又皱了起来。

“今天晚宴的时候我稍微试探过他,应该没什么问题。”萧赋笑了一下,一边回忆一边讲陈文逸的事,“他是寒族出身,虽然有些才能,但若非做了张家女婿,怎么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做到郡守。我看他夫妻感情虽好,这事始终是他心里一根刺。我倒是很佩服张家愿意同寒族结亲,这事若是放在我家,呵呵 。”

“张氏男丁本就不多,又在北征中损失了大半,他们也是没有办法。而且我们晋城不比你们洛城安城那等繁华之地,没那么多穷讲究。”李司彦白了萧赋一眼。

萧赋撇撇嘴正要反驳他几十年前晋城也是一样的,眼前突然一黑,随即听到了啪地一声闷响。

萧赋一抬头,就看到了李司彦陡然凌厉的目光,和挡在萧赋身前的手掌。

李司彦收回手掌张开一看,只是一颗没什么特别的小石子,但是他的掌心却开始发红。

苏南星不知什么时候追出客院,这时拎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走了回来。那男孩被苏南星从后面抓着衣领,任他怎么张牙舞爪、乱挥乱蹬也挣脱不开。

李司彦龇着牙甩了甩手,走到那男孩面前,捞起男孩用一条牛皮绳拴在手腕上的东西瞅了瞅。那是个有点像弹弓又有点像手弩的东西大体是木制只在中间机括的部分用了一些金属零件整体做工颇为精良

男孩忽然停止了挣扎,双腿往后荡了一下,然后借力一脚踢向李司彦膝盖。李司彦有点惊讶地侧身躲开,男孩趁机抬手向后,精准地抓向苏南星手腕。

苏南星也有些惊讶然后一把抓住男孩的手干净利落地向后一拧男孩顿时忍受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萧赋像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慢悠悠地开口道“苏师兄你轻点,这是个孩子,不是个兔子。”

苏南星闻言稍微松了一点力道,但仍然没有放开男孩,低头问道:“你为什么要伤人?”

男孩眼角有泪,没再挣扎,只撇了撇嘴,道:“ 我没想伤人,只是试试你们。我看见你们打山贼了,你们虽然不如涯叔厉害,也马马虎虎吧,哪会那么容易伤到。”

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同时想到了那辆乌黑厚重的马车和那位刀法肃杀凝练的驾车之人。

萧赋还在思考要怎么问这孩子,李司彦已经指着萧赋开口问道:“他又没打山贼,你试他做什么?”

男孩有点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小声道“我,我打歪了……”

李司彦哈哈笑出声来,萧赋无奈地翻了翻眼睛。

苏南星见男孩老实了不少,便松手将他放了开来,准备教训几句再问。

这时候,李司彦和萧赋都抬头望向院门口,苏南星也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那里,双手交握,神色看上去有些惶急。

见三人都向自己望过来少女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友善又有点小心翼翼地笑容一边小步走过来一边说道“打扰几位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听见小艾子嚷嚷就知道他又闯祸了。我替他给几位陪个罪,您几位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孩子计较。”

少女走到男孩旁边眼尖地看到了男孩挂在手腕上类似弹弓的东西立刻板起脸来抬手就拍了男孩脑袋一巴掌张口喝道“这东西能对着人打吗?”

男孩一脸不服气地小声嘟哝道“打鸟娘说我残忍,打狼你说我找死……”

“那你就打人啊?”少女用手指头使劲戳男孩的脑门子,恨恨道,“你是个傻的啊?怎么想打人都既残忍又作死啊!唉,也怪我,好端端的给你做这玩意儿干什么……唉,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你打了人我要给人道歉不说,打伤了还要赔钱,师傅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涯叔也不管你,你们就不能让我省省心么……”

李司彦三人有点愣怔地看着少女从骂人变成了抱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筠姐……”男孩像是也受不了少女的唠叨,看准时机拉了一下少女的袖子,动了动眼睛示意她收敛一下。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还有旁人在,赶忙收了话头,抬手掐住男孩的后颈猛地向下一按,按得男孩差点失去平衡趴到地上。少女也低下头再次道歉道:“真是对不住,是我们管教不严。您几位若有什么损伤,我们一应赔偿。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就是太顽皮了,三天不打他何止上房揭瓦,屋顶都能给你掀了。骂他两句吧,早就学会回嘴了,伸手要打他跑的比猴子还快……”

眼看着这姑娘又要开始滔滔不绝,萧赋赶紧张口打断“姑娘不必如此,小孩子顽皮教训一下就可以了,也没人伤着,不是大事。”

李司彦颇有兴致的问道:“这孩子手里的物件是姑娘做的?难得精巧,在孩子手里也能有不错的威力。”

“多谢几位公子雅量。”少女闻言这才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道“什么威力不威力的,那是我给他做着玩的,不值什么。”

少女说着拉起男孩就要走,萧赋叫住她道:“姑娘贵姓?可是郡守府中之人?”

 “不敢,小女免贵姓秋,四海为家之人。此番是受郡守夫人之托,随家师来平郡修城门的。”少女眨了眨眼睛,又突然想起什么,道,“诸位若有木工活计,需要机关傀儡,或者想弄个什么精巧玩意儿讨好女孩儿,都尽可来找我们,小女师徒虽不才,大体都是能做出来的。”

说完少女行了个礼拉上男孩走了

李司彦站在萧赋旁边目送他们离开问道“看出他们的来历了吗?”

萧赋点头

“她是谁?”

萧赋摇头:“不知道。”

李司彦噎住

“但是我知道她师傅是谁。”萧赋转头看李司彦,“你听说过偃师明夫人吗?”

 

 

李司彦听说过偃师明夫人,听说过她的工艺高绝,神乎其技。

他一直以为这种江湖奇人应该有些独特的气质让人一见难忘

此刻,北城门附近已经被清了场,萧赋和苏南星在偌大的城门下站成一排仰头看着那个裹着粗布短衣用绳子吊在半空扒着城门机括敲敲打打的人影,都有点发愣

在他们发愣的时候,上面的工作似乎已经告一段落,那个的人影缓缓下落,轻巧落地。

李司彦这才看清了这位天才工匠的模样

面前的女子身量不矮,头发挽起用一块粗布头巾罩住,腰上绑着一圈宽皮带,上面插着锤凿斧锉各种工具。据说明夫人不到三十面前这个灰扑扑的人看起来更加年轻一点面容清秀颇有灵气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就是从头到脚都有点脏兮兮的,像刚从煤灰堆里爬出来。注意到李司彦的目光,她转过头来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倒确实挺让人难忘的

他们前一天晚上见过的那个少女这时也从城门后走了过来。萧赋问过陈夫人张氏已经知道了少女名叫秋问筠,确实是明曦明夫人的弟子。至于之前那位驾车之人张氏只知道他叫陆行涯 ,是明夫人的同行人,其他也都不知道了。

秋问筠看见他们几人,笑着打了一个招呼。

明曦这时已经除下了绳子,解下了头上的粗布头巾正在抖灰,听见秋问筠的声音,也抬头望过来。

李司彦和萧赋上前行礼道“明夫人安好。”

他两个向来没什么世家子的矜持尤其在可能会有求于人的时候

明曦颔首回礼问道“有什么事吗?”

李司彦直接了当地问道:“敢问夫人,这城门何时能修好?”

明曦仰头望了一眼刚才检查过的地方,沉吟了片刻“平郡这个城门是特制的,现在整个门轴都变形了,需要拆下来重装,零件全部替换。木制零件我们来做,材料备好五六天就够了,铜铁铸件就得问城里的师傅,全都换好至少要半月到一月吧。”

萧赋接过话继续问道:“倘若只有不到十日的时间,明夫人可能做出些有助于守城的机关?”

明曦怔了一下,然后从腰间皮带上抽出一卷纸来,蹲下将纸铺在地上,然后手捏炭笔,旁若无人地开始就地画图。

李司彦和萧赋面面相觑,秋问筠笑眯眯地让他们稍安勿躁,三人只好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萧赋已经和陈文逸商量过将他看到的异状一一核实。平郡城内的铁器、粮食都没有不寻常的流动,陈文逸已经让人去核查辖下的其他城镇。另外,一个月之前还在附近为祸的几波乱民,最近已经几乎没了动静。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异常。萧赋也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但他没想到,李司彦却对此极为重视:“眼下正值换防,平郡本来千人的守军只剩下五百,换来的兵力还没有从锦山大营调过来。”

说到这里,李司彦突然想到了关不上的城门,赶在天黑前将萧赋拉了过来。

明曦手中炭笔飞快,除了活动腿脚几乎没有停顿,没有工具辅助却把线条画得极为平直,几人眼看着空无一物的白纸上,清晰明了的结构图渐渐成型。

将近两刻钟过去,明曦站起来捶了捶大腿,将画好的两张草图拎起来展示给众人看,道:“我现在想到的有两样。一样是改进的元戎弩,没有那么大那么重,也不用特制弩箭,装填军中制式的就行。提前把弩箭装进箭盒,射完了直接更换箭盒,一盒箭可以连射七十发左右吧。十日之内,我造两件,我徒弟一件就是极限了。城里要是有好工匠,可以集合起来合作试试再做一件。”

明曦说着将第二张草图换到前面来“另一样是用来堵门。本来是铜制的战车,里面放上木炭烧的滚烫,外面人就爬不上来了,但十日之内做不出来,只好换成木头裹铁皮的。如果不放心,还可以堵上门后把轮子锁死。这个简单,工匠都能做,赶赶工十日可以做出一两辆。”

说完之后,明曦才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为何要守城?这里要打仗?”

萧赋看到明曦一副只要他点一下头就立刻要收拾铺盖跑路的样子,忙道:“只是城门关不上,预防万一。”

明曦似乎仔细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便点了点头,手一抬就要将手中的草稿递出。

萧赋刚要伸手去接,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张纸拐了一个弯,送到了秋问筠的手里。

秋问筠将那两张纸卷起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细绳捆住纸卷然后才笑眯眯地对着眼前三人道“不知是公子们来谈价钱,还是郡守大人来谈?”

三人又愣住了,李司彦下意识地喃喃道:“还要钱啊……”

秋问筠面色不变笑容和煦“自然是要钱的,难道公子要我们白白干活不成?公子富贵人家,自然不知道讨生活的艰难,师傅的名声要换成真金白银才能养得起四张嘴不是?别的不说,光是小艾子就不比大人吃得少,这小子……”

“秋姑娘放心,自然不会亏待贵师徒。”眼看秋问筠又要开始絮叨,萧赋赶紧打断,道,“明夫人,我们回郡守府再谈。”

明曦看了一眼秋问筠,见她笑着点头,便也点了点头。

回郡守府的路上李司彦有些好奇的问道“不知这两样事物可有名字?”

“改进的元戎弩还是元戎弩,另一个……”明曦歪头想了一会,道,“就叫铁皮堵门车吧

 

城墙之上看着远处烟尘滚滚李司彦对萧赋说“我就说,你才是乌鸦嘴。”

萧赋没搭理他,正试图目测城外有多少人,但他的眼神实在不好,看的模模糊糊,数不清楚。

旁边苏南星直接说道“据探,叛军大约有三千人,都是步兵,持刀枪者多,弓弩者少。他们大部分没有着甲,甚至有的人衣服也比较破烂,唯独手中兵器精良统一,列阵还算整齐。”

这几日经过陈文逸的核查,平郡辖下的城镇也没有铁器和粮食的异动,但是他们发现了几个从安城和洛城出发的商队,在往平郡城来的路上,失去了踪迹。

萧赋几乎能确定,这是有人教唆附近那一波山匪收拢乱民,造反自立。他能猜到大约是哪些人在背后推动,只是他还想不明白,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南方那一拨背后有世家扶植的势力早已脱离掌控,把江南搅得乌烟瘴气。中原虽也有叛军,但尚且势弱,几大世家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

这些都是他靠着从家里和舅舅那里探听出来的消息,拼凑推断出来的。但得到的信息毕竟有限,他实在想不出,这次在平郡这偏北的地方,他们又想搞出什么名堂?

李司彦见萧赋又开始皱眉苦死,便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道:“那些大人的事,现在想也没用,不如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萧赋被他拍的趔趄了一下差点撞上垛口

“李公子说的对,大人的事就交给大人吧。”陈文逸这个时候也走了上来,道:“你们年纪尚小,又不是平郡之人,这几日协助布放已经仁至义尽。趁贼人还未攻来,苏将军快带两位小公子从南门离开。”

陈文逸擅长治民,于军略不熟,以他寒族学子的出身,更没有条件学武,偏偏这时平郡都尉也随着换防去了锦山大营。自从萧赋猜出附近的山贼有可能集结乱民反叛的开始,平郡的守城防卫之事他三人均有帮衬。陈文逸对此很是感激,但是他并不希望晋侯公子和萧氏嫡子在自己这里有什么闪失。

李司彦眉毛一挑就要说话,却被萧赋抢了先去:“陈郡守,二郎早在军中领职,他和苏将军遇到贼军作乱,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而我……”

“我一个人出去,肯定死在路上。”这话萧赋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还有点骄傲。

苏南星其实很想听陈文逸的立刻带着两个少年离开不让恩师的孩子和外甥受到伤害

但他知道不光自己和李司彦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萧赋这个秸秆一样风吹吹就倒的少年也不愿意

萧赋一个洛城萧氏的嫡子,一年里却有半年呆在晋城李家,只因他先天不足,生来体弱,四五岁时便被他母亲带回娘家,交给他舅舅李修年教养,只求能让他健康长大。

如今萧赋总算是没有大病大灾地长到了十六岁,却仍然瘦瘦弱弱,比划一套拳脚也是乱七八糟,极不协调,连李家八岁的小妹妹也打不过。

两人放到一块李司彦就像那挺拔苍翠的树苗,萧赋就是树苗旁边一株蔫不拉几的野草,还被路过的野兽禽鸟来来回回踩过好几遍。

可是这个站直了也是歪歪扭扭的少年眼中的火苗从未熄灭过

苏南星知道萧赋有大志生在乱世谁不想争一把,只不过……

李司彦察觉到苏南星投过来的目光,却会错了意,咧嘴一笑对陈文逸道:“陈郡守放心,这一阵我们赢面极大。锦山大营不过两日的路程,就算你前几天求援被置之不理,但这次真的兵临城下了,由不得他们不信。”

见陈文逸还有说什么,李司彦没给他机会,笑得一脸意气风发,道:“再说,你平郡有兵士五百,我三人有刀枪弓马,对面不过三千杂鱼,有何惧哉?”

 

 

叛军声势浩荡地行至平郡城下,出人意料地没什么废话,选了关不上城门的北门,直接开始攻城。

叛军前锋快冲到离城墙一箭之地时,城上的弓弩手开始拉弓,叛军的弓箭手也准备举弓回射。突然,比预想中更密集更强力的箭雨兜头罩下,叛军手中没有多少盾牌,猝不及防间被射倒一片,有的人甚至被箭矢贯穿钉到了地上。

看到元戎弩正常发挥了的威力,城墙上的陈文逸和苏南星都明显松了一口气。

有这四架弩机,就可以顶上百个弓弩手

陈文逸最终用让秋问筠满意的价格买下了两张图纸和他们师徒作出的元戎弩在明曦师徒和城内工匠的努力下,八天里一共做出了架元戎弩和一台……铁皮战车

四架弩机在试射之后被苏南星分开不同位置放在城墙上和弓弩手交杂在一起极不显眼。在叛军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四架弩机发挥了最大的功效。

苏南星望着城下目测叛军的距离,他们已被一波又一波箭雨冲乱,但毕竟人数众多,又多是山贼乱民这些血性凶狠之辈,自有一股狠厉,仍然在向前猛冲。在最快的的叛军离城墙不过五十步的时候,苏南星告知了陈文逸。

陈文逸紧紧绷着面皮按照事先的商讨下达了命令。

北城门的门轴已经被明曦彻底卡死留着一条缝动不了的城门前摆了几层拒马。随着城墙上命令传下,两个身强力壮的大汉从城门后将肚内燃着木炭的铁皮车推了出来,牢牢地堵在那两人多宽的门缝处,锁死车轮,然后两个大汉迅速退开一队手持长戈的士兵冲了上来堵在铁皮车后

其实明曦同萧赋说过若是只让城门关上,十日之内不是没有办法,但是萧赋几经考虑之后,还是决定让城门就这么开着。在城门有缝的前提下,爬城墙看起来更加艰险,攻城之人自然更加愿意尝试冲开门缝。

此时已经有人冲到了门缝处猛然用力就要撞开战车谁知刚一触碰到铁皮便被听到滋啦一声那人一声惨叫跌落在地战车却纹丝不动

叛军人数已被弓弩削掉一拨,再分散不少来冲门,城墙上的压力自然会小上许多。然而城门开的缝最多只能容两人通过,又有烧的滚烫的铁皮车堵在那里,持矛士兵通过上下的缝隙刺出长矛,挑开试图移动战车的人,拥到城门口的判军反而挤成一团,无法前进一步。

这时城墙上也开始有人攀爬,叛军虽然没有重型攻城器具,云梯却也有几架。陈文逸再度发令,明曦做的那两架弩机居然升高了一些,然后被推出垛口,掉头向下,又是一轮爆射,攀在云梯上的叛军顿时哀嚎着落下

到此为止一切都按照萧赋的计划进行叛军因出其不意的器械机关连连吃亏已是损失了不少人

这时平郡城西忽起烟尘,轰隆隆的马蹄声随之响起。叛军循声望去,只见一持枪少年一马当先,领着一队骑兵向着叛军就冲了过来。

那一队骑兵不足百人却像一把极锋利的匕首穿插撕裂着叛军的队伍

李司彦短衣无甲,手握长枪,骑在一匹乌黑的骏马上,眉眼飞扬。他身后是正在下落的太阳,刺眼的光芒照在他身上,映得他像是从夕阳中奔出来一样,冲向叛军。

苏南星被他背后的光芒晃得眯起了眼睛

 


平郡城守得极为顺利,一入夜叛军便退了下去,第二日锦山大营的五千援兵便入城接管了城防。叛军见是不可为便颇为迅速地撤走了。

三千叛军死伤过千,而五百守军只伤亡了几十人。

这次守城之战说是大胜也不为过

可是萧赋却高兴不起来

开战前一天夜里萧赋就通过秋问筠请动了陆行涯,让他独自潜入已成为叛军据点的山寨。但这并非是为了偷营,只是萧赋想探一探叛军背后之人。

陆行涯拓印了一些徽记回来萧赋一一辨认发现确实属于安城和洛城几个世家名下的商行。安城的宋氏徐氏洛城的林氏苏氏这些看似不在一个阵营的家族看的萧赋愈加迷惑

领兵前来平郡的将领是锦山大营主将韩建德的侄子他和李家也沾点亲,又曾随晋侯参加过第一次北伐,对待李司彦三人比较亲近客气。

待城防军务交代好平郡守军也补足了千人,锦山大营传来了两个消息。

一是距离平郡没有多远的泽郡汾城也遭到了乱民叛军的攻击泽郡惨胜,郡守战死,汾城却被攻破。等援军将汾城夺回之时,城内已经死难百姓已堆积如山,那些叛军逃走时还在城中放火,将繁华的汾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二是韩建德因平乱剿匪不力,致使平郡、泽郡和汾城受叛军之乱,被撤下主将,待罪听调,锦山大营的主将则由曲安贞接任。

萧赋听完悚然一惊

原来这才是背后之人真正的目的

晋城曲氏早就和安城白氏站在了一起向来中立的锦山大营现在也终于成为白氏掌中的筹码

他们趁换防之时分别于三城教唆山贼乱民叛乱,三城陷于危难时必会向锦山大营求援。三城中只要一城没有守住,在援军到达前被乱民攻破,便是韩建德的平乱不力的罪责。而韩建德的嫡系在分兵救援时被派出,他连反抗都做不能只能乖乖被解兵权。

至于被叛军攻下的城池只要锦山大营在手拿回来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们想要的是锦山大营。平郡一城能不能守住,在他们的谋划里,自始至终都无足轻重。

那韩姓将领在听到消息时就变了脸色,与陈文逸等人道别后就匆匆回了锦山大营。

郡守府中谁也不是傻子,仔细想想便能明白大部分关窍,厅内的气氛一时颇为沉凝。

安静中李司彦自嘲地笑了一下轻叹道“原来不管我们怎么做,其实都没什么意义。”

“在他们眼中,我们根本是连存在都不配的小角色。”萧赋舔了舔发白的嘴唇,惨笑了一声,“差的太远了。”

苏南星看着意志消沉的两个少年想要安慰几句却又说不出话来

李司彦从小就是天老大他老二的性子从来不知挫折为何物萧赋虽然身体不好却从来都对自己的头脑颇为自负两个少年人身份高贵见识广博,满心的少年傲气,都有着在乱世中做出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

然而此时却突然发现他们本该充满荣耀的第一战只不过是他人谋划中一个无关紧要的结果

两个少年奋战时有多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消沉颓丧

苏南星暗叹一声正打算带头告辞先将两个少年带回晋城去忽然听到厅中响起一个柔和而坚定的声音

“不是没有意义。”

苏南星抬头,看到陈文逸走到两个少年人面前,重复了一遍:“不是没有意义。因为有你们在,平郡的百姓没有死在乱军的刀下,守城的兵士绝大部分活了下来。我敬佩泽郡郡守,既然牧守一方便拼死也要护得一方安宁,但是如果可以,我仍然想要活着。因为有你们在,我不必殉死职守,我很高兴,很感激你们。就算我和这一城百姓最终都活不过这乱世,我也会记得,因为有你们在,我才可以和我的妻儿多一天相守。”

陈文逸说着似乎有些激动他走到门口指着外面的朗朗白日大声说道“他们是高门大户,他们视万民如草芥、如棋子、如玩物,以为自己是下棋之人,高高在上,博弈间挥手可灭城池。却不知自己乃是被他们视若蝼蚁之人供养,也不知蝼蚁之力汇聚亦可撼树。”

“你们和他们比是差的很远,无论见识势力还是谋略格局,你们都远远不及。但你们还年轻,你们的日子还长着,总有一天你们会成为和他们同等的棋手,在天下的棋盘上的博弈厮杀。只是……”陈文逸转身面对着抬起头来的李司彦和萧赋面皮紧绷声音清亮“只盼他日执掌千万生死之时,不要忘记今日的意气与不甘。

 

“你可以知道明夫人他们去哪了?”慢悠悠走在官道上的李司彦转头问萧赋。

萧赋骑在一匹矮小敦实的马上,与李司彦并辔而行,道:“我之前问过秋姑娘,他们打算去汾城看看找点活计。”

“真是可惜啊。”李司彦轻轻拍着马背“我现在才想起,要是请他们到晋城来走一遭就好了。”

萧赋冷笑一声“怎么,快到家了才想办法逃舅舅的打?”

李司彦咂了咂嘴,苦着脸道:“你是不怕,父亲怕一不留神给你打的缺胳膊少腿,从来不敢动你。”

李司俊出走,父亲正在气头上,他又拉着萧赋和苏南星偷跑出来寻找兄长想想父亲会气成什么样他就忍不住一哆嗦

萧赋难得看李司彦一脸窝囊的样子,十分好笑,摇摇头道:“若不是怕连累了苏师兄,我才不想管你。”

说着萧赋取出一叠纸对着李司彦摇了摇“我在他们走之前找秋姑娘买了一些图纸,都是实用又没那么复杂的东西,可以用在军中。你拿给舅舅,说不定挨的打能轻一点。”

李司彦立刻露出笑容一把抓过那叠图纸,假模假样地恭维了一声:“还是表兄想的周全。”

萧赋哼了一声

李司彦随手翻看着图纸,道:“大部分都是在已有的器械机关上进行改进和修正啊虽然确实精妙

“怎么?有何不满?”萧赋瞥了他一眼。

李司彦轻轻摇头,道“不满倒没有,只是不知何时能见见传说中偃师的真本事。”

“总有机会。”萧赋轻笑道,“我们的日子还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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