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前夕，梨子老师邀请石楠到自己家做客。石楠诚惶诚恐，给梨子老师做了两年的资料整理助手，这是第一次去老师家。要不要带点礼物去呢？酒肯定不行，老师不喝酒。糕点呢？老师好像不太喜欢吃甜食。那么就带一束花吧，没人会拒绝鲜花的魅力。
石楠抱着一大束康乃馨加鹤望兰敲开了梨子老师家的门，梨子老师穿着居家的碎花连衣裙，比起工作时穿的套装显得年轻又可爱。对，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梨子老师，石楠会脱口而出“可爱”两个字。做助手工作时，石楠飞快打字，梨子老师一脸迷妹样地在旁边赞叹，“好快啊，你的手是用什么做的，都能翻出花来！”
“好漂亮的花儿！快请进来。”梨子老师接过花，将石楠引进客厅。老师家住一楼，客厅朝南，落地窗外是个小院子，院子里错落有致地盛开着各种鲜花。从院墙像瀑布一样垂下来的是三角堇，那边架子上是紫藤花组成的帘子，月季在墙角摇曳，丁香在绿叶间探出头来。石楠脸红了：“老师，您的院子更漂亮！您很精通园艺吗？”“啊？哈哈哈，是吗？”
这时，从紫藤花帘那边绕出来一个姑娘，高挑身材，眼睛黑亮而有神。梨子老师介绍这是她的学生艾文，也是今年的毕业生。三人在紫藤花架旁的藤椅上落座，喝红茶，吃茶点。微风送来花香，耳边有小鸟唧啾。石楠想：好惬意的生活！如果每一天都能这么度过就好了！但是，这需要自己辛勤工作换来的才会踏实。比如，梨子老师，能做到卡维尔学院的元老级别，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梨子老师好似听到了石楠的心里话，笑咪咪地问她：“毕业后要回故乡工作吗？也要当老师？”
石楠点点头，说：“嗯，回樱桃城，当老师。樱桃城只有一所学校，几个老师。我想好好培养学生，让他们都考上卡维尔学院。”
“那我在这里等着他们。”梨子老师握紧拳头，伸直胳膊，做出加油的姿势，这是在年轻人当中流行的动作。石楠也伸出胳膊，加油！
一旁的艾文显得文静了许多。梨子老师说她将要远行，去探察无人区和考察各类人类聚居区。这是代表卡维尔学院做研究工作，还是这么冒险的工作。石楠不由得对这个沉默的姑娘刮目相看，心生佩服。
告别了梨子老师，告别了学院，石楠回到家乡樱桃城，在樱桃城学校当老师，正准备大展宏图一番，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击。樱桃城的唯一一所学校，竟然只有寥寥几十个学生，勉强才能凑成一个班级的人数。老师除了校长，也只有三个。石楠高中和大学都是在卡维尔学院上的，初中毕业离开樱桃城学校，那时每个年级有四、五个班级，不过才短短七年的时间，学校为何就萧条到这种地步？
校长还是石楠上学时的老校长，他说：“这几年，城里风气变了，变得重工轻学。反正都是要做工，认识几个字、会个加减法就足够了，不如早些去当学徒，还可以早点挣工资。”老校长叹口气，拍了下身旁的樱桃树的树干，“樱桃好吃树难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教了半辈子的书，学校变成这个样子，心痛啊！”
“校长，我去上门做工作，把学生们劝回来！”
“难啊！嘴唇都磨破了，人家干脆大门一关，不理你了。”老校长苦笑着摇摇头。
石楠年轻，满怀激情地找出学龄生户口簿，挨个上门家访去。
第一家，铁将军把门，留张纸条，晚上再来。第二家，只有年迈的奶奶在家，一问三不知，也只好留下纸条再来。第三家是开肉铺的，十岁的孩子在铺子里帮忙。孩子父亲嘴里叼根烟，没有点火，只是过下瘾，吮吸一点儿烟味。
孩子父亲说：“您是新来的石老师啊，您好您好。这烟没点，闻个味，做食品生意的，哪能不讲卫生，烟灰乱飞的！不能够！喏，在孩子面前，要做好榜样。还指望他接班呢！哈哈哈！”
石楠刚开口说了上学两字，就来了顾客，等顾客买好肉离了店，老板又当当当的剁起排骨来。石楠只好说回头再来，孩子送石楠出店。石楠问他：“喜欢上学吗？老师会和你爸说的。”孩子摇摇头，吐了下舌头，转头就跑进店里去了。正午时分，太阳毒得厉害，石楠孤零零站在当街，忘了遮阳，忘了擦汗。
晚上，石楠来到第一家。家里正在吃晚饭，主人客气让座，石楠坐下，摸摸身边女孩的小辫子，说：“小孩子不上学，不受教育，将来工作上会吃亏的，没文化连图纸都不会看的。”
“上了学啦，学了两年的字呢，都能看报纸了。她在刺绣厂当学徒，会看花样子就行，不用看图纸的。”妈妈慢条斯理地回答。
“这么小的孩子，工厂那个环境不适合成长的，小孩子好奇心重，又多动，在车间里容易受伤。上学受教育考个好大学，将来坐办公室不好吗？”石楠想用好工作高工资来说服家长。
“哎呦，生就的相酿就的酱，自家孩子能有多大出息！老师您是聪明人，我们家孩子要考不上大学，这几年学不就白上了？还不如早点工作呐。”
“就是不上大学，孩子也需要认字读书的，将来自己做了家长，还要教孩子认字呢。”
“这不也读了两年学嘛。石老师，您是为孩子好，我们心里明白，可您也要看看我们的实际情况吧，家里困难，实在是供不起啊，这还两个孩子呢。生来做工的命，想那么多没用！”
石楠垂头丧气地回到学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校长递给她一杯水，说：“碰了一鼻子灰吧，唉。”石楠咕咚咕咚喝下半杯水，喘口气，也跟着唉了一声。
后面的家访大同小异，石楠有些灰心了。看来劝说是无法把孩子劝回学校的，要想个什么办法好呢？
这一天，石楠去了一个务农的学生家里。那户人家正在请客，孩子跑来跑去地端茶倒水，根本没人理会石楠。坐在主席的中年人注意到石楠，问主人那是谁？主人连忙拉着石楠入席，介绍说是学校新来的老师。原来中年人是樱桃城农业协会会长。他听了石楠的来意，连连点头，说读书应该，赶紧让孩子上学。主人家只好陪笑答应。
散席后，会长和石楠顺路一起回去。会长问起学校的现状，怎么老师都跑到家里来抓学生了。石楠说了学校的难处。会长是个善于变通的机灵人，当农协会长这么多年，对农民的处境和想法也了解几分，他哈哈一笑说：“你以为真的是家长不让孩子去上学吗？说实话，一个孩子能有多大力气？谁指望他们能帮上正经忙呢。整日在田间巷口撒欢闹腾的，又不安全，哪里有在学校有老师看着安全。是孩子们自己不愿意上学。”
“小时候我也不爱上学，可学生上学在当时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人会质疑，也没人会反对。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连家长也在纵容孩子们胡闹。”
“人心思变。你在外地上了几年学了吧，前几年地震的时候你不在城里吧？”
“不在。我听我妈说了，一场小地震，没有人员伤亡，财产损失也很小。”
“可当时却是闹得人心惶惶，甚至有大灾难会卷土重来、人类将彻底灭亡的谣言。当然，一切很快恢复了正常。不过那之后，我发现樱桃城的人开始变得浅薄短视，只看重眼前利益，没人理会什么百年大计。对待孩子教育呢，认为上两年学、认识几个字就够了，反正将来不是当工人就是做农民。孩子们呢，乐得不去上学，成天在外面撒欢。”
原来是这样，一场小小的地震竟然造成了人们生活信念的垮塌。
石楠回去和校长讨论，校长点点头，苦笑道：“都说我是书呆子，我果然很呆。就知道苦口婆心劝孩子上学，却丝毫不去了解家长和学生的想法。连对症下药的道理都忘了，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失职啊。”
“校长，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孩子吸引回学校。我们一起想办法！”
然后马上召集其他两个老师开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出招。
“学校除了教授知识，也可以学习技术嘛。与其学生们去工厂当学徒，不如直接在学校里直接学习技术。”
“对！可以找各个生产协会的会员来教授各种技术。我可以去联系。”
“还有为学生提供免费午餐，我去找城主和各个协会来赞助，毕竟我们是樱桃城唯一的一所学校。”
“还可以办成人教育班，提高家长们的文化水平和自身眼界。”
大家干劲十足，开始分头行动。起初劝说工作还是困难的，那就靠磨。一次不行去两次，两次不行去三次，把最难说话的刺头家长磨下来，后面的工作就好办了。等有一半学生回到学校，出于从众心理，另一半学生也就主动回来了。樱桃城学校开始走入正轨，学生们上午学习文化知识；下午根据各人兴趣和资质，参加各种技能班；晚上是成人文化课，家长们嘻嘻哈哈重新体验久违的学生生活。
时隔五年，石楠再次来到梨子老师的小院。院墙外的樱花开得正盛，微风吹过，飘来一阵花瓣雨。梨子老师抿一口红茶，说：“虽然经历过悲伤和痛苦，但樱花还是开了。”
“是啊，樱花还是开了。”石楠点点头。
三个月前，石楠的母亲去世了。去世前那个晚上，母亲给石楠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妈妈很想她。石楠回答，有时间就回。当时，石楠和异地恋的男友刚刚分手，老校长又退休了，石楠当选为新校长。石楠每天工作到深夜，以此来抵御失恋的痛苦，自然无暇顾及母亲。母亲当晚突发脑梗，在睡梦中去世了。医生说母亲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石楠知道，母亲是带着遗憾走的，是带着对女儿的思念之情离世的。母亲走了，给石楠留下终身遗憾。一直到母亲葬礼结束，石楠都是身处梦境般的迷迷糊糊，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站在墓前，为什么母亲不和她一起回家。深夜，石楠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她打开冰箱，看到母亲买的冷冻汤圆。煮好汤圆，氤氲热气中，石楠哭出了声，眼泪不可抑制地奔涌而出。石楠接受了母亲的离世。
梨子老师将一块月白石放入石楠的掌心，说这是来自艾文的礼物。石楠抚摸着手里的月白石，凉津津的，握紧了，又能体会到温润的手感。艾文，那个眼睛亮亮的高个子姑娘正在哪里远行呢？
石楠回到樱桃城，学校的技术班初见成果，第一批学生已经通过文化和职能考试，即将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同时也会带去樱桃城学校的教育理念——生而有涯学无止境。学校的农业班每年都收获大量稻米、小麦、水果、蔬菜，加上畜牧班的牛奶和猪肉，樱桃城学校已实现自给自足。
石楠更希望学生们学到能够受益终生的乐观主义精神。正是这种精神，支撑着人类挺过大灾难后的萧条时期，重新开始复兴之路。石楠对学生们说，请找到生命中的支撑力，是爱、或者理想、或者信仰，有了支撑力，即使深陷彷徨恐惧之中，也有仰望星辰大海的勇气与信念。学生们问，老师，你的支撑力是什么？石楠想了想，回答道，是教育事业，正是你们给了我信心，谢谢你们。学生们笑了。石楠也笑。她想，总有一天，你们会懂的。石楠跟学生们讲卡维尔学院、讲梨子老师、讲艾文，讲樱桃城的现状，也讲远方的艰难。她对学生们说，请珍惜樱桃城的安稳生活，也不要忘记瞭望远方。
倏忽又是五年，石楠趁着来卡维尔学院开会的机会，再一次拜访梨子老师的小院。时隔十年，她再次见到了艾文，那个高个子姑娘，黑了，也更结实了。梨子老师说艾文现在是卡维尔学院人文委员，元老之一。石楠惊叹，连忙表示祝贺，还要谢谢那颗月白石。艾文笑笑。石楠和梨子知道她不爱说话，就聊起了各自的现状。
艾文看着这个温馨的小院，耳边是轻松的聊天声。她的心却早已飞到了荒原之上、旷野之中。十年了，十年的风霜雨雪，艾文一直在路上，她考察和收集各种地理数据，还有各个人类聚居区的情况，她的任务是寻找那场给人类文明以重大打击的大灾难的真相。她见过曾是繁华城市的残垣断壁，那里早已没了人迹，各种植物倒是生长得欣欣向荣，还有一些小型哺乳动物的踪迹。大型哺乳动物及其罕见，处于食物链的顶端，面对灾难时，却是最为脆弱的物种。
艾文曾在一个雪夜里见过一只雪豹，只有亲眼见到，才会知道那是多么美丽而威严的动物。艾文和雪豹对峙了不知道多长时间，雪豹摇摇尾巴，迈着碎步走开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过了很久，艾文才回过神来，要不是穿着厚重的冬衣，她会立马来个后空翻，舞之蹈之，这才是形容极度兴奋的词语啊。
艾文去过很多个人类聚居区，有人谨慎，有人防备，有人会快乐地拍拍她的肩膀。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努力生活着。在外界环境残酷的时候，人类的唯一目标便是生存。艾文观察和记录他们的生活。去过的地方越多，见过的人越多，艾文就越难对一个人和一个地区做出评价。艾文见过他所生活的地方，却无法真正了解他的处境，这时做出评价是有失偏颇的，好在艾文的工作只是观察和记录。可这也是很困难的，需要长时间的共处与旁观，艾文总是觉得时间不够。
艾文很少休假，很少回到卡维尔学院，她会把收集到的标本和记录送到聚居区的驿站，会有邮差将它们送到学院。
刚开始这份工作时，艾文长时间孤身呆在野外，她快要疯了，疯到自言自语，疯到胡思乱想。她想，这时如果有一个人路过，不管男女老少，她都会疯狂地爱上他的……渐渐地，艾文习惯了孤寂。在一个聚居区考察时，艾文发现她开始不习惯人类的喧嚣了，她爱上了大自然的辽阔与平静。不，大自然并不平静，它是一首天然的协奏曲，万事万物是演奏者也是听众。大自然是诚实的记录者。一片土地曾经发生和出现的事物都会被土地一一记录，并留下长远的证据，等待有心人的发现。艾文就是那个有心人。艾文理解，人类社会要发展壮大，必然会吞噬和改造大自然。艾文当然希望人类的进步，她寻找灾难真相，也是为了幸存的现代人类的发展壮大。可艾文也有私心，艾文想快些找到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办法，起码赶在人类大规模破坏环境之前吧。为了这一目标，艾文不想休息。艾文回到自己的城市，却早已不再习惯城市生活，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
艾文听着梨子老师和石楠的聊天，发现石楠越来越像梨子老师了，不是长相，而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自信与坦然。艾文想到一句话，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是对梨子老师和石楠最恰当的写照。
又到了告别的时间，石楠拥抱了梨子老师，她想要一些院子里月季的花种，回去美化校园。梨子老师愣了，说：“可是我不懂园艺，不知道月季的种子在哪里，问问来帮忙的园丁吧。”
“啊？我还以为老师很懂园艺呢，拥有这么漂亮的花园。”
“哈哈哈，我是花痴啦，音痴路痴的那个痴的意思！”
艾文拥抱了梨子老师和石楠，她为自己的寡言感到抱歉，梨子老师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带回的资料是最生动最优美的讲述。”
梨子老师伸出拳头，来，一起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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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20/6/29 21:29:01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