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引用吴钩在2021-2-13 21:19:09的发言:还记得那一年的那一场雪,扑簌簌下了许久,而她就站在漫天飞雪中,眉目如画,衣红似血。
【1】
我的师父在一个大雪天收我为徒,从此随他住在山间。
无名山的山势陡峭,寻常人难以上山,师父总是带着我们师兄弟三人,在山间穿巡。山间的岁月平淡,偶尔夜间听到屋外狂风吹过,引得松涛阵阵,便总以为魑魅魍魉会出现。大师兄胆子大,有阵子总想夜间溜出去,可每每尚未跨出院门,便被师父拎回来。几次过后,只能老老实实待着。
其实于我而言,这样的岁月就很好。这世间已太多看不透的人和事,又何必日日惦记,自寻烦恼。
春来时,顺着溪流寻一簇花;夏来时,闲坐于树荫下读一本书;秋来时,于山林间捡拾红叶;等冬来时,围于炉前烹一壶茶。
大师兄常说,我与师父别无二致,都是淡到极致的性子,可我却并不觉得。我的心中装着事,而师父的心里应装着一个人,一个从未对我们提起的人。
【2】
山间的雪总是多些,断断续续能下两三个月。狂风肆虐,松涛跌宕起伏,就似被谁无意间拨动了琴弦,漫山遍野都回荡着不成调的小曲。偶尔雪停,师父便会站在院内许久,天寒地冻,凉意能渗到骨子里,可他穿着宽大的白袍立在那里远眺,目光似能穿过层层叠叠的山峦,直抵无人能到的尽头。
那一夜,依旧是风大雪急,屋内点着灯,烛火摇曳,炉子上煮着一壶从山巅带回的雪。我终于忍不住问起那个人,师父洗杯的手抖了下,随即放下茶杯,拿过搁在一旁的帕子擦沾湿了的手指。他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系着红绳的手腕,腕上一朵红梅正怒放。
师父没有出声,我便也沉默着。其实那一刻我已然心生悔意,师父不愿提,亦不想提,为何我却执意要问起。
被师父收下前,我曾从长辈处听到只言片语。我从未见过的一个人,在我不知道的某处香消玉殒。我还记得那天的雨很大,我站在屋檐下,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院子里很安静,夏日的雨来得很急,将将见到天边乌云滚滚而来,这场雨就落下。我刚将油纸伞收起,便听得屋内父亲的声音,他说:“明日便去接回来吧。”母亲应下,回道:“总归要入土为安的。”我推门的手停住,怔怔地听父亲与母亲说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姑姑,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华便逝去。
炉子上的水开了,袅袅的轻烟从细长的壶嘴处升起,屋外的风穿过缝隙吹进来,转瞬将轻烟吹散,带来一屋子的寒意。师父擦净手指,将帕子仔细折叠好放在一边,然后将壶拎起,放在竹片编织成的桌垫上。
“谢岚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姑姑。”
师父终于抬眸看了我一眼,“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3】
山间的四季交叠更替,如若不去计较,便会觉得每一天都可以拉得很长。从日出到日落,可做的事极少,不过是练功与休息。
那晚的问题,师父并没有给我答案,他只是变得更沉默。每每与他对视,我都觉得他在透过我看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早已化作一抔土,消散于天地间。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师兄们也看出了些端倪,不敢再松懈,练功练得很勤。可我的心里却似被谁扎了根刺,一直隐隐作痛。
那一场雪下得毫无预兆,连日里的不解堆积成一腔愤懑,撒也撒不出去,我坐于粗壮的树枝上,任狂风猎猎,衣摆翻飞。师父寻到我时,雪依旧扑簌簌下着,他撑着伞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我。树干光秃秃,大雪也遮不住他和我的表情,我盯着他的双眼,问他:“我姑姑是不是因你而死?”
他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溢出,却依旧没有回答。
山间风雪交加,天阴沉沉的,远处屋舍里亮起了灯火,我疲惫不堪,喉间隐隐有血气上涌。原以为的一切,在这一刹那都崩塌,穿巡的狂风似带着天底下最冷的寒意吹进心底,我站起身来,想将满腔的怒意倾泻于他的身上,可最终只冷眼看着沉默不语的他。入门五年,我却从未听他讲起谢岚,什么情深似海,胡扯之极。
【4】
我睁开眼时,才知晓已昏睡整整两日。大师兄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总算退烧了。”他逼着我喝下一碗苦药,扶我躺下后就出去了。我半睁着眼看着床幔,昏昏沉沉却难以入睡。
师父推开门时,天已近正午。那场雪已停,阳光透过门帘照射进来,落下斑驳的阴影。我抬眼看去,他依旧一身宽大的白袍,长发用一根玉簪束起。院子里的几株梅早就次第盛放,暗香浮动间,连冬日的风都似轻柔了起来。
“谢岚喜欢梅,尤爱红梅。”他坐在床边,左手轻抚右腕,袖袍堆叠如雪,衬得那朵红梅格外鲜艳夺目。我双眼酸涩,忽然间便想通了一切,即便他的声音很轻很淡,我却依然听出了其间深沉的哀恸之意。
“她问我,可不可以许她一场来世的相遇,”他短促地笑了笑,“可她和我都知道,我们没有来世。”
我张了张嘴,被这般沉重的话语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想叫他不要再说,可他不愿意停:“我许不了来世,只能许下今生。”他低眸看着腕上的红梅,眉眼温柔似水。
【5】
我的姑姑谢岚,在一个寒冬与数敌对战,最终力竭而亡。
他冲破重重围困赶到时,只见到她一身白衣染红似血。见他飞奔而来,她站在漫天飞雪中,望着他笑,眉黛如山,秋水翦瞳,一如初初相见的样子。
这个世间,太多的人和事匆匆而过,就似山间的溪水奔流而下,不复回。原以为亘古不变的东西,在四季的交替中,也悄无声息地变了模样。时间的长河辽阔,无数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都散落其中,一叶扁舟如何能渡得过。即便是山巅覆着的白雪,也会于春季来时消融,就算于下一个寒冬又被层层白雪覆盖,可毕竟不是原来的那一场。
该被遗忘的,却深刻入骨,并于每一场大雪纷飞时被想起。腕间的那朵红梅,虽被层层袖袍遮住,却在每一次抬手间被看见。那根红绳,系不住一个早已消散于天地间的魂魄,却系住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6】
寒风凛冽,穿梭于起伏的松涛间,卷起的细雪在空中飘飘荡荡,寻着梅香散落于山间。翻过的一页,终究与平常一样,偶有松果掉落,陷入厚厚的积雪中,没发出任何声响。
天地间只有白茫茫一片,一如每一年的每一个冬天。可他知道,曾有个叫谢岚的人来过,她眉目如画,白衣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