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的秋天
我是个对什么都了解一二,却又对什么都不甚了解的人,每样事物,都像蜻蜓一般在我的脑海里点水而过,偶尔回忆起来,虽能寻到一两分轮廓,但细细探究下去,终究只是空中楼阁般的虚影。我想读书,只能看得进几章,想要写作,也就能写个开头,想要下厨,对步骤繁琐的“硬菜”望而却步,再到网络上五花八门的消息,浩如烟海的知识领域,见到了,便浅尝一口,了解一点皮毛,学一点粗浅的概念,再没有更多的耐心深入钻研。
这种浮光掠影般汲取知识的性格,或许是成形于读书时代,通识教育便是如此,每一门科目要掌握的知识都很多,但又都只是让你粗粗地过一遍,学一些生活中用不到的物理定理,艰深的化学元素,再就是挑些知名的作者,选一两篇文章塞入语文课本中,那些只言片语的文字,也拼凑不出一个立体的作者形象。
曾经,我很喜欢课文中郁达夫《故都的秋》,如今,已经快要忘记那篇文章的具体词句,却还依稀记得它带来的萧瑟肃穆,郁达夫那张冷峻的面庞揷画也依然刻在脑海之中。一层秋雨一层凉意,还有扫帚扫过落叶后留下的细密纹路,这些触动人心的细节,让我对郁达夫颇有知音之感,他是个敏感而忧愁的人,但这忧愁与戴望舒的丁香姑娘不同,带着些死寂,又从死寂中开出一点白玉兰似的生机,很久以来,我对郁达夫的想象,便是一个身着黑色大褂,两颊如刀削般严肃的年轻人,他会夹着一把伞走在北国秋天中,秋雨秋风中的槐叶纷纷洒洒落得他满头都是,他却不打伞,只在踩着落叶时,身体微微停顿,低头抬头各看一眼,然后又冷着一张脸匆匆走远……
这时候的郁达夫更像是一种意象,身上烙着秋天那灰扑扑、黄飒飒的印记,再加上民国时期文人的冷峻和刚毅,让人一想到他便有秋风扑面之感,忍不住裹紧身上的衣物。后来,又读了《郁达夫日记》,他的形象突然变得生疏起来。日记里的他更像一个颓废的渣男,老家中有贤惠的妻子帮忙照顾老小,自己在大城市里工作,却爱上了一名叫王映霞的女人,在日记中,日常占据的他身体的便只有三种情绪。
其一,生活好绝望啊,我实在不想写稿。
其二,映霞啊映霞,我好想跟你打个波。
其三,妻子又给我寄钱了,好愧疚啊好愧疚。
郁达夫瞬间从秋天的意象里挣脱而出,变成了一个放纵情欲的俗人,他在中年时期一边忙忙碌碌主编各种杂志,一边又到处找寻心灵的寄托,高冷沧桑的禁欲脸,瞬间变成了胖虎和小夫脸。我并非不能接受这种认知,作家自身文字里所展现的,一定是自己最好的一面,即便偶尔自嘲自贬,也是挑些自己无关紧要的毛病,这是所有文人心照不宣的骄傲和自矜。
再后来,我又读到一篇介绍他的生平文章,郁达夫一生只活了49岁(1896-1945),《故都的秋》写于38岁,《郁达夫日记》记录了他的30岁到41岁(1926-1937)之间的心路。而1936年以后,他便积极地开展了抗日救亡活动,四处奔走,写了许多抗日宣传的文章,是抗日时期一支犀利的笔杆子,他在新加坡进行文化宣传活动,新加坡被日本占领殖民后,他又冒着危险救了许多文化界人士,最终由人举报后,被日本宪兵抓住。据说,也是在一个秋天,郁达夫被秘密处死于一片密林之中。
直到此时,他的形象再一次发生了转变,成为冒着枪林弹雨,掩护同胞退走的民族英雄,郁达夫啊,那个写秋天的男人,内心颓丧忧郁的衰人,常常哀叹命运的文人,体内竟然还藏着这般炙热的力量和勇气。郁达夫儿子郁飞说:“我的父亲是一位有明显优点,也有明显缺点的人,他很爱国家,对朋友也很热心,但做人处世过于冲动,以至家庭与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名文人,不要刻意美化他,也不要把他丑化。”这段话,或许就是郁达夫更加真实的写照,直到这么多年后,他才从课本上那一个隐隐约约的侧脸,变成了我心中具体的一个人。
可能我的浮躁不安和郁达夫的颓丧一样,都是某个特定时代的特征。过去的日子里,我用零零碎碎的知识,拼凑对世界的认知,追赶流行的文化,跟着互联网狂欢,接得住烂梗,融得入圈层,时常被刷新三观,又时常劳碌而盲目地奔走着。
我认识郁达夫,花了十来年,但什么时候能真正认识自己?未来的某个时候,我会不会也能找到更加炙热而坚定的理想呢?郁达夫在历史中留下了不同视角的剪影,他是幸运的,大时代里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呢?大约占不满一个标点符号罢。
——于2024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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