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祖母很老了的时候,我还小。
她咧嘴朝我笑,露出满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子,还插根烟灰白的银簪。那时我刚刚七八岁,正是换牙的年龄,一张嘴就可看到缺牙露齿的地方,于是很羡慕祖母一口好牙,就整日里围着她转。最终教我发现一个秘密,原来祖母的满口牙都是假的。
我亲眼见到她把假牙取出来,放在一个蓝色的大布帕里,仔细地包好,再掖进枕头底下。趁她不在,我便偷偷打开那个布包,看到那两排能安上还能拿下来的亮白牙齿,边缘还是肉粉色。碰一下,心里就毛毛地,好像有无数只虫在手上爬。晚上睡在祖母身边时也不安生,心里老惦着那两排牙齿,继而竟想到母亲经常讲的狼外婆的故事。那个趁着孩子们的妈妈不在家时,冒充孩子们外婆的大灰狼,就是在半夜偷嚼小弟弟的手指头。“咯硼硼,咯硼硼”,大哥问外婆在吃什么,假外婆就回答说在吃胡萝卜呀。
祖母是抽烟的,即便是夜间躺下也忘不了抽烟。那种味道极辛辣的旱烟,所以她身上总有股洗不脱的烟味。有她的屋子里面永远都有着她的味道。黑暗中的祖母正在翻身,还伴着轻微的长吁短叹。眼见着烟头上那点火星在黑暗中晃动,就赶紧把自己的被子裹得紧紧地,手藏得严严实实,即便睡着了也会吓得哭出声来。
祖母说,这小人儿给不干净的东西吓掉了魂儿,于是就趴在我耳朵旁边絮絮道:“丫头、丫头,丫头……回来吧。”如此反复地喊,竟也能安下一颗小小的心,稳稳地睡去。
院子里有棵苹果树,不很高,结的果子不多,老祖母心里自也有数。若是少了哪一个,她便踮着小脚来质问我或者哥哥。哥哥即便偷了也决不会承认,祖母就颤巍巍追在哥身后骂他馋,“小小的人儿就这样馋,长大还了得?”这是她常挂在嘴边儿的话。只是长大似乎还很遥远,远到只能靠想象。长大了我要做什么,不过是作文本上写给老师看的风景,一闪即过。少年时的光阴总是过得那样缓慢,缓慢得如同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季。
不知道祖母年少时到底裹没裹过小脚,或者原本她长得就矮小,年纪又大了,已经是半大少年的哥哥都要高过她一头,她定是追不上哥哥的。其实那些果子,最终还是会落到我和哥哥的口中。每每果子红了的时候,祖母会把摘下来的果子藏好,就藏在她那张雕着花的大木柜子里。隔三两天打开柜门,便会有浓浓的苹果香,诱人馋涎。偶尔老祖母会掏出两个个浑圆的果子,用手擦了再擦递给我和哥哥,哑哑地说:“吃吧,吃吧,小小的人儿能吃的。长得壮实了,魂就不会再掉了。”
弹指一瞬间,那些吓掉魂的岁月就这样随风飘散,成一抹触及不到的隔世烟水。遥遥再回想起时,小小的人儿已经高出祖母许多,哥哥更加强壮得可以丝毫不费力气就抱起祖母。祖母却越发地老了,似乎也更加矮小,皮肤也干燥得仿佛是渐失水份的落叶,脑后那个髻子也小得不能再小。每次去看她时,她都会把头枕在枕头上咧嘴吃吃地笑。还是那口让人整齐亮白的牙齿,让人恍惚了她的年纪。左问右问,问她究竟记不记得我是谁。她也只是笑,满脸堆出三月的春水般的褶皱。
老祖母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即便是自家的大门口,似乎也少见走出过。年近百岁,时日已无多,一生也即将如此终了。一百年,人生究竟是太长,抑或是太短?
偶尔看到街上有白发老人牵引着一蹦一跳的小女孩路过,总是在想,若干年后或许自己也会如此,手边牵着个小小的人儿,一蹦一跳走在街头,讲些陈年过往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