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里，萧观之从香盒中抽出三支香，双手各三指捏在香的尾端，手势一翻转，把香与自己视线持平，香的顶端便自动火光闪动，他单手扇灭快要蹿起来的火苗，托住香，另一只手虚掩持香，略微低下头，神情淡淡地把香cha入香炉中。

敬完香，他拿起桌上托盘内的白绢方帕，反复缓慢地擦拭净手，坐在了桌前。桌上的笔架，搁了三支毛笔，他挑了一支笔头细小紫毫，笔尖在砚台里蘸了两三下，便在面前的本上书写起来。

现代年轻人，在数码的冲击下，早已极少动笔了，更不用说软笔。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对于年轻人来说已渐行渐远。萧观之能写一手很漂亮的瘦金体，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入得很深，空气中处处透着肃穆的气息，他的身形在这种气氛笼罩下，透过光看过去，整个人都不太真切。

凌凌毫无征兆“哐当”一声地推开门，以一种极其不优雅的姿势，粗鲁地坐在他的对面。他眼睛没抬，眉头都未皱一下，依旧慢条斯理地写着面前的东西。

“喂喂喂，萧大假，你够了啊！”每每看见萧观之这个样子，凌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她站起身手指反叩着桌面两声，人一下子跳起来，一屁股坐在了桌上。

“下去！”即便萧观之没抬眼看她，凌凌从他声音中的冷意也猜出来，此刻他很不悦。

她从桌上跳了下来，半个身子贴在桌面上看着对面的他，能让萧观之生气的人，她可真的是太稀罕了，忍不住地问道：“哟哟哟，有人惹你生气了，真不容易啊，谁那么大的本事？”

萧观之停下手，把手中的笔搁在笔搁上，抬眼看着眼前坐没坐相的凌凌，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才道：“陈安。”

一听是陈安，凌凌一下子从桌上直起身子，刚才不正经的样子一扫而空。

陈安是萧观之的大忌，这两个老东西，一个比一个妖孽，她谁都惹不起。这趟浑水，她一点儿都不想沾。联想到萧观之是用“细灵”唤她回来，她脸色大变，直接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人尚未摸到门框，左手已被缠上了一根绳索，逼着她不得不停了下来。

“萧大假，你够了啊！你快点放了我，你们两个老妖怪打架，绑着我回来做什么，我打又打不过他，去了只能给你帮倒忙，你快点解开我。”手上的绳索越勒越紧，她不得不倒了回来，生气地直接坐在了地上，连椅子都看不上了。

瞧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生气地哇哇大叫，竟如孩童耍赖似赌气地坐在了地上，他一个恍惚又再一次把她认成了她，可他明明知道，眼前的女子不是她。

她已经在他面前消失了足足两百年。两百年间，他能带回来的，只有她的一缕残魂，这一缕残魂便被豢养在凌凌体内，极其相似的面容，让他一次次错觉着她要回来了。

养魂是会遭天谴的。

天道轮回，此消彼长。一个人只能有三魂六魄，要在身体内多养一个魂，势必是要抽取一缕生魂，方才能把要养的魂放进去。凌凌便是被他生生抽了两生魂的人，活人抽一魂已足够要命，何况还是两生魂，萧观之即使术法再厉害，时间一久，她同样命不保夕。

术士伤人是为天道所不容，这个道理，萧观之比谁都清楚。

他疯了，疯在了颜娆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她死了，他对这天地间的敬畏心，便随着她的消失而消弭了。这世间没有了她，他的长命百岁，万寿无疆，要来作甚！两百年间，他活着只为干一件事，就是要让她回来。谁阻止她回来都不行，神来杀神，佛来弑佛，哪怕他陈安来同样不行。

陈安与他一样，一样是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也斗了几百年。他们三个人的往事纠葛，都在颜娆身上。几百年的师兄妹，自小一起长大，情谊自然不浅，谁要干点什么事，不通气相互也能清楚。但是这点情谊，在陈安那里，比起天道自然是不值一提。陈安是这世间的秩序者，他们这一类术士都是。这种拘生魂养魂有违天道的事，在陈安那里断然是容不下来。

陈安找了他好多年了，直到见到凌凌那一天，他便知道瞒不住了。瞒不住便瞒不住，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瞒着他，只是让他知道会麻烦一点，仅此而已，却并不会妨碍什么。

陈安很清楚，颜娆对于萧观之是比命都重要的存在。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道，谁都强求不得。他没想到，萧观之竟然那么敢，敢到冒着被劈得魂魄碎尽不入轮回都要找回颜娆。

凌凌的生魂，被他拘了二十来年，再不放出来，颜娆的命回不回来谁都不能算到，可是凌凌的命一定会没有，命数与天道，从来都是那么公平。这一点，萧观之应该自己都很清楚，只怕当事人凌凌却是不知。

萧观之不悦地看着哇哇大叫的凌凌，平日里的淡漠一扫而空，一丝戾气早已爬上他的眉眼，衬得他的眉眼阴晴不定。

他亲手养大的玫瑰，说没半点情分那也不尽然，他自然不想她生命消殒。可是一命换一命，这便是天道，颜娆的魂在她的体内，时辰尚未到，她不能死。

“陈安，陈安。”他默默念道。

“萧大假，你放了我，我保证不让陈安找到我。”凌凌的声音，再次响起，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两百年前的萧观之，有着悲天悯人的性心。他们这一脉术士，承载着维持天道秩序的大任，秉着着这一重任，他们一脉的命比起普通人自然能活得久。

天道。

“呵呵。”萧观之付之一笑。

他曾相信的天道，却让他尽失所爱。他敬天畏地，不越雷池半步，换来的便是颜娆为了天道，连个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的天道，他萧观之敬来何用？若永失所爱，便是对天道最大的敬意，那这天道，他萧观之不敬也罢。天若不允，他便越了那道天意，他所求的只有颜娆有一个轮回的机会，能回来这世间，看浮生三千。